散文 我们一起走过从前

逸吟诗丛

我们一起走过从前

□高 峰

今夏归乡避暑，竟成了一场阔别二年多的老友盛筵。沈阳与葫芦岛的旧友驱车奔赴，十数人围坐，白发映着笑颜，皱纹里盛满久违的光亮。细数起来，自一九七一年十二月，我们四十个绥中一二三中的少年，被命运之手一齐抛入县机械厂的熔炉，竟已整整五十四载寒暑了。纵然岁月催人，在座十八位古稀之人，眉宇间却跳荡着少年般的神采，往事的闸门在笑语喧阗中訇然打开。

饭后，我们循着记忆的山路，登上城郊的大台山。明代的烽火台静默了数百年，此刻正沐浴在暮色与山风里。山风穿林而过，拂过我们斑白的鬓角，吹散了岁月积攒的些许倦意。举目远眺，层峦叠翠间，是丰饶的山野——成片的苹果缀满枝头，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仿佛是时光结出的甜蜜勋章，每一颗都在讲述着属于这片土地的故事。

回溯七十年代之初，我们这群人，幸运地成为了工人阶级的一员，从同窗到工友，从工友到师兄弟，血脉般的情谊在轰鸣的车间里悄然生长。铁水奔流的熔炉前，我们翻砂铸件，火星溅上衣襟；工作案前，推拉锉刀的沙沙声里，精密的零件在汗水中渐显轮廓；车床飞旋，摇臂钻轰鸣，龙门刨往复，我们挥汗如雨，身影在金属的冷光与炉火的热浪中定格成青春的画幅。为支援一线，大干快上、挑灯夜战是寻常风景；为保产保质，排除万难、寒暑挥汗是无声誓言。食堂的清汤寡水，饼子那粗粝的微甜，白菜萝卜间难觅油星，成了那个年代最深刻的味觉烙印。支援农业下乡抗旱，肩挑手提浇灌大地的焦渴；政治学习时报刊的朗读声，与女工们勾织的巧手、男工们乒乓球篮球的矫健身姿、杠上翻飞的瞬间、举重托举的爆发力、象棋扑克的无声厮杀，共同编织了那段艰苦却沸腾的岁月交响。

八零年我负笈省城，此后人生辗转，与这群故友相见日稀。偶有归乡，亦多行色匆匆，或仅三两小聚。后来大家各奔前程，散落四方，工厂的喧嚣渐渐沉淀为记忆底片上一抹模糊的暖色。然而那共同淬炼的情义，早已如钢似铁，深深锻入生命的骨髓。退休后，故乡的同学尚能常聚，我们这些天涯倦客，只能在电话和手机两端，捕捉彼此声音里岁月的风尘。

直至庚子年冬（2020年11月2日），几位热心同窗的奔走，终令二十一位旧友与两位老大哥围坐一堂。杯盏交错间，五十年前的细碎光影骤然清晰——师傅们慈严的面容，车间里苦中作乐的趣事，仿佛就在昨日。席间我曾吟哦：“昔日青工已妪翁，今朝相聚共秋风。叙思不尽当年事，把酒言欢话岁雄。”那岂止是相聚？分明是时光的窖藏被猛然开启，浓烈的情感几乎令人微醺。

此时正值深秋，二十余位老友驱车直入绥中西北的莽莽群山，登临西沟长城。晚秋的千山万壑，在斜晖里铺展着幽深与壮阔。古老城墙蜿蜒如龙，碧水如带缠绕今朝田畴。叶落如乡音飘坠，山风擦亮了每一双不再年轻却依旧明亮的眼眸。我写下：“秋暮千山秀，晖铺万壑幽…眼中无旧影，枫锦满西沟。”山道上洒满旧友重逢的欢笑，霜叶流丹，映照着霜鬓酡颜，快意直抒胸臆：“掇拾丹光临半岫…晕染金天锦彩留。”（《晚秋西北沟》）

此后重逢的步履便愈发轻快。翌年孟春（2021年4月6日），料峭春寒尚未褪尽，渤海湾却已酝酿着温润的生机。我们这群五十年前的青工，心绪如同解冻的潮水，再次汇聚于故乡的海岸线。车子沿着蜿蜒的滨海公路徐徐西行，海风带着咸鲜的清冽灌入车窗，吹拂着每一张饱经风霜却难掩兴奋的脸庞。在绥中东戴河新区。甫一下车，那片浩瀚便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大海以它亘古的磅礴与深邃铺展在面前的。海浪不疾不徐，层层叠叠涌向岸边赭黄的沙滩，发出低沉而恒久的轰鸣，那声音仿佛穿透了五十载的光阴，与记忆深处工厂里车床的铿锵、熔炉的嘶吼、铁锤的锻打奇异地交织、共鸣。我们三五成群，立于滩涂礁石之上，或漫步于渐软的沙岸。海风肆意撩拨着银发，扯动着衣襟，却拂不去眼中闪烁的、少年般的光亮。极目处，海天一色，浩渺无垠。这无遮无拦的壮阔，对比着我们曾经局促于轰鸣车间的岁月，又映照着当下围炉话旧的温馨包容，无声地诉说着沧海桑田之变。面对大海，个体的渺小与时光的永恒感交织，更衬得此刻身旁这群共历风雨的老友，是命运赐予何其珍贵的锚点。凝望间，思绪仿佛被海风牵引，回溯至铁屑纷飞的车间，又飞向更遥远的未知海平线。

登车继续西行，到达唐山境内的雨花谷。春光柔婉，仿佛特意挽留归乡的游子。老友重逢，旧情如溪水淙淙。漫步于繁花似锦的林坡，看滦水鳞波倒映晴空，田园趣话伴着怡然步履。那一刻，山水的清音涤荡了岁月的尘埃：“岁月迭更心不老，读山阅水亦年轻。”（《老友同游》）

金秋十月（2021年10月10日），入厂五十周年的钟声庄严响起。故乡绥中，我们——当年四十个走出校门的青涩身影，重聚一堂。五十年流光荏苒，霜雪已染双鬓，然而少年情怀依旧滚烫。携手走过的风雨征程，共同树建的荣光，绿瘦红肥的世事变迁，沉淀为今日鹤发童心的落霞明艳。一首《入厂工作50年寄怀》道尽衷肠：“荏苒流光岁月更…白首相逢听旧声。”

聚会后，同登九门口长城。万里长城在此昂首跨过滔滔流水，雄关巍巍，阅尽千秋烽烟。我们攀上峻岭，夕照为古老的烽楼披上金甲。遥想当年“刀光枪影久，杀声休”，更觉今日“勃盛国运立潮头”之可贵。夜幕降临，长城脚下篝火熊熊燃起，映红了一张张沟壑纵横却神采飞扬的脸庞。连唱带跳，纵情欢歌，仿佛时光倒流，青春的热血从未冷却。

翌日共游长寿山，摩崖石刻诉说着古意，溪涧清音潺潺不绝。悬阳洞内别有洞天，石窟中静默的医圣像凝视着沧桑。我们酣游信步，斑斓秋色里，“龙门参塔影…契意餐山水，寄情在故乡。”的句子自然流淌。采摘苹果的果园里，枝头悬垂的果实如红霞醉染山岭，霜色为它们敷上自然的胭脂，阳光赋予内在的甘甜。纵横的枝柯间，老友们争相顾盼采摘的身影，与累累硕果相映成趣，心中唯愿“富庶享安恬”的祈愿随果香飘远。

癸卯年春（2023年4月），绥中故地，我们再度相拥于碱厂红山谷初绽的春色里。杏花如雪缀满柔枝，新柳垂金。瀑布如练自岩壁飞坠入潭，莺声清啭绕树。和风旖旎，拂动四野的秀色；碧空如洗，泼洒天地间的灵奇。漫步于这苏醒的旷野，一首《初游红山谷》悄然成韵：“近水远丘春正媚…感咏乡原赋小诗。”脚步踏在松软的土地上，如同叩响大地深处沉睡的生机。

五十四载光阴呼啸而过，从车间的铁屑与汗水，到山水间的流连与歌吟，我们始终并肩。岁月能漂白鬓发，却漂不淡共同镌刻在时光深处的姓名与笑貌。祝福你们，我的同学，我的工友，我亲爱的姊妹弟兄——愿此去经年，步履所至，山水含笑，心魂永驻于这无疆的秋色春光，健康，快乐，幸福绵长。这同行的温暖，足以照亮余生所有的路径。

谨以此篇献给从绥中县机械厂一起走过来的亲爱的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