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上的歌纹/杨新榕

杨新榕

　　谭晶的歌声如羽翼轻轻托起石桥，飘浮于泉州湾的夜潮之上。我踏着歌声，恍惚中漫步于古老洛阳桥的月光里。千年潮声应和着琵琶低语，蔡襄亲手督建的石梁，在如水的歌声中漾开温柔波纹。桥上的砖石，仿佛蓦然苏醒，轻轻跳动起来，成为无数音符，于暗夜中一路铺开，蜿蜒着伸向时光的尽头。

石桥静默，横跨过九百多个春秋，长八百三十四米，宽七米，如一道苍劲的笔锋，镌刻于水天之间。我立于桥上，闭目屏息，仿佛听见桥身深处传来幽幽的叹息。那叹息穿越时光的厚壁，渐化为一片喧嚣：桥基之下，人声鼎沸，石料与海潮在角力角斗。蔡襄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显现，他宽袍大袖，立于潮水奔涌之处，衣袂翻飞如鼓动的风帆。他指挥着工匠们，将一块块巨石沉入水中，那巨石坠入波涛，激起的浪花溅湿了蔡襄的袍襟，他依然岿然不动，目光如炬望向远方，像是一位指挥着石料与海潮交响的巨人乐师，将桩基锤打入海泥的声音，谱成了沉雄的序曲。

那些沉入水底的巨石，便是他按下的第一个音符，静默里，他正等待海神在五线谱上填满音符——桥基上的蛎房，悄然附着生长，在深水处不倦地粘合，将散落的音符系结为不朽乐章；蛎房默默开合，如同大海深沉的呼吸，将散落的音符聚拢，筑成坚固的基业。石桥在无声处托举起一座城邦的厚重灵魂。

桥影延伸，倏忽间牵出了另外一座桥的影子——那是诗人余光中心中永恒萦绕的故园之桥。他那苍老而深情的声音，此刻也如薄雾般在桥面上弥漫开来：“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东西塔对望究竟多少年……”声音里仿佛铺满了层层叠叠的刺桐花瓣，灼灼其红，是游子心头永不结痂的伤口。东西塔隔空凝望，是沉默的相守，是彼此不可触碰的相守。桥面上人影幢幢，船影在湾中浮动，皆是岁月里匆匆而过的无声旁白——多少行人过客，多少舟船帆影，匆匆来去，如沙粒滑落时间指缝，却终究湮灭于潮水永恒的低吟里。

　　当我自历史的深巷中回转，眼前已是灯火交织，人声鼎沸。谭晶的歌声如清泉般从舞台涌出，在古桥之上流淌、回旋。光影交织，音符碰撞，恍然间，整座石桥仿佛被赋灵为巨大的乐器，在歌声中轻轻震颤。石板如琴键，桥墩如弦柱，连那桥栏上每一道岁月的刻痕，都在共振应和。古老的石头在歌声里如获新生，那古桥的苍苍筋骨，此刻正被旋律轻轻擦拭，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月光如水银般流淌在古老的桥面上，人群如暗夜里的花，悄然绽放。一位红衣少女倚栏而立，江风拂动着她乌黑的发梢，她凝望着水面荡漾的光影，目光沉静而遥远，仿佛凝望着时光长河深处。她身后，刺桐花影如流霞浮动，东西塔的轮廓在夜色里愈发凝重——那一刻，诗人笔下开过无数个春天的刺桐花，仿佛穿越了时光，正在她鬓边无声燃烧；东西塔也越过了千年的对望，将永恒凝视的目光，投映在她年轻而虔诚的脸庞上。

歌声渐歇，灯光渐暗，唯有桥上的月光，如一层青霜，无声地漫过八百岁的桥板。恍惚间，我听见了蔡襄踏浪而来的脚步声，听见了诗人笔下的刺桐花飘落水面的轻响，听见了千年蛎房在深水处温柔的呼吸……它们最终都汇入了今夜的旋律，成为谭晶歌声里一层层细腻的波纹。那些石梁上温柔漾开的涟漪，不正是历史与今日交织的纹路？

曲终人散，我独自徘徊桥上。伸手抚过桥栏，指尖触到的不仅是石头微凉，更有那歌声的余温与岁月的质感。石桥在月光下显露出坚韧的轮廓，它横卧在时间的长河之上，已默默将九百多个春秋凝结为沉默的碑文。原来石桥本身就是一具古琴，那石梁便是静卧的弦，等待潮水的手指，等待歌声的弓，等待所有奔流不息的爱与时光，前来将它拨响。

当月光漫过桥面，它便成了铺向永恒的五线谱。我们行经其上，如同音符轻轻滑过——每一道足痕，每一缕呼吸，都是对不朽乐章的短暂续写。桥下潮水终古不息，涌动着深沉的回声，托举着石桥，也托举着所有从它脊背上走过的生命，默默奔向时光的远处。

桥身如琴，弦是石梁，静卧于时间之上；潮水的手指，岁月的弓，总在无声处悄然拂过。我们行于其上，何尝不是渺小音符，轻轻滑过那永恒铺展的五线谱？当歌声沉寂，桥的沉默却如大海般涌起——它承托过多少脚步，便收存了多少人间的歌吟；它送别过多少帆影，便凝成了多少首向岁月深处航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