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长夜

武力军

<p class="ql-block">  医院的夜晚总是被消毒水的气味浸透,静得能听见走廊护士站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我蜷缩在父亲病床边的折叠床上,眼皮刚要黏在一起,邻床的动静又轻轻漾了过来——是邻床陪床大姐和大哥起身的声音,虽然动作轻微,但却精准地刺破了我的困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动静一晚上没断过。每过一两个小时他们总要起床一次。他们起身时总要先在黑暗里坐几秒,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一眼病床上的老人,然后拿仪器去给老娘吸痰或按摩。凌晨六点多,我实在熬不住,哑着嗓子问了句:“大姐,您这一宿没合眼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转过身时,我才看清她脸上的疲惫。灯光下,她的颧骨有些突出,眼下的青黑像晕开的墨,可说话时声音却很稳:“不敢睡啊。”她指了指病床上插满管子的老人。“我妈得两小时吸一次痰,一秒钟都耽误不得。我怕自己睡沉了醒不过来,只能多喝水,逼着自己起来。”她说着,拿起吸痰器凑近老人,动作熟稔得像在做一件重复了千百遍的小事,拇指按压的力度、导管插入的角度,都透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习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夜晚,她和弟弟、妹妹已经熬了一年零八个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病床上的老人是她的母亲,一年多前突发脑溢血后就成了植物人,气管切开处插着气管,胃里通着鼻饲管,下身还插着导尿管。可奇怪的是,老人的皮肤竟透着一种干净的粉白,连常年卧床最容易生褥疮的尾椎骨处,都光滑得看不出一点瑕疵。“每天得翻八次身,按摩无数次。”大姐和大哥一边给老人掖被角,一遍给老人按摩。“天热的时候擦两遍身,天冷了就用温毛巾一点点焐,被褥得天天晒,稍微有点潮就得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不锈钢餐盘,里面码着四个鸡蛋、一个去了骨的鸡腿,还有一袋奶粉。她把这些东西倒进一个旧粉碎机里,机器嗡嗡转起来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盯着老人的脸,仿佛那震耳的声响能透过肌肉,传到母亲意识深处似的。打成糊状的食物装在针管里,慢慢的推进胃管,每推一下就停两秒,眼睛死死盯着管壁上的刻度,“得慢慢打,不然她会胀气”。这样的喂食,一天要重复五次,一年多来,从没有一天间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说:“阿姨住院多长时间了。”大哥苦笑着说道:“一年零八个月了。”我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们打破了我对这句话的认知。”大姐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说不清的东西,叹了口气:“没办法她是我妈啊。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就觉得家还在。”她说这话时,正用棉签蘸着温水给老人擦嘴唇,老人的眼皮动了一下,或许只是无意识的肌肉抽搐,可大姐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你看,她知道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忽然说不出话来。看着她消瘦的肩膀,因为长期熬夜而微微发颤的手,她把自己的日子拆成无数个两小时,只为了让母亲多“活”一天。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哪里是照料,分明是用自己的血肉,在给母亲的生命延续。</p><p class="ql-block"> 我说:“医药费也花了不少吧。”大哥说:“重症监护室住了将近三个月,这一年零八个月,总花费了60多万,医保报了20万,我们姐妹三个出了40多万。” “你们有工作吗?”我轻声问道。大哥说:“有啥工作,我是矿区机械厂工人,一个月3000多元,两个妹妹都是农民,我妈也是一个农民。”说完大哥望着天花板“哎”了一声。叹息里叹出男人说不出的多少无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转过头,再看那位插满管子的老人,我又忍不住心疼。她紧闭着眼睛,眉头偶尔会轻轻蹙起,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潜意识里的煎熬?没人能替她回答。大姐和大哥用尽全力留住的“活着”,对她而言,究竟是女儿用爱编织的暖巢,还是一场醒不来的漫长跋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廊里的天渐渐亮了,大姐又开始准备新一天的营养餐。粉碎机的嗡鸣声里,我听见她轻轻哼起一段老歌,是几十年前的调子,含糊不清,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温柔。或许对她来说,答案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守护里,她用自己的痛苦,守住了最后一点“妈妈还在”的念想。而这份念想,既是甜蜜的糖,也是磨人的刀,割着她的血肉,却也撑着她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大概就是亲情最深的模样吧——明明知道前路是煎熬,却还是愿意把自己烧成灰烬,只为了给母亲照亮最后一寸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