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三伏天的周末,天上飘着毛毛细细,灰蒙蒙的云雾笼罩在城市的上空,民航飞机隆隆从楼顶飞过。窗外渣土车正在“倒车,请不要靠近!”,反复循环播放。我烧着一家人的早饭,衣服在洗衣机里翻滚,那条一天睡十几个小时的“英国佬”,睁着眼睛趴在房间的门口享受着从门缝里透出的空调冷气。我还没有坐进书房开始阅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是我的第五次阅读,托尔斯泰他老人家所要传达的人性密码我还没有解开。脑海里无端浮起尼采那句沉郁的断言:“人对自己也是最残忍的动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残忍从不是猛兽般的撕咬,倒更像檐角的冰棱,在漫长冬夜里无声凝结,又在某个晴朗的午后,带着彻骨的寒意坠入颈间。我想起读书时的室友,那个总在深夜躲在被子里刷题的小鬼头。他的笔记本扉页写着“笨鸟先飞”,却在某次模拟考失利后,用圆规尖在手臂内侧刻下浅浅的“蠢”字。血珠渗出来时,他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后来才知道,他母亲总说“男孩子不聪明,以后是要被人踩在脚下的”,于是他把这句警示,酿成了刺向自己的匕首。</p> <p class="ql-block">人对自己的残忍,总带着精准的靶向性。就像园丁深知哪片枝叶最脆弱,我们太清楚自己的软肋藏在何处。童年被嘲笑过的“龅牙”、“矮子”,职场上被质疑过的“不懂人情世故”,爱情里被嫌弃过的“太黏人”,这些旁人早已遗忘的碎片,却被我们打磨成锋利的刀片,在每个独处的时刻反复切割自己。曾见过最优雅的钢琴家,在后台对着手机里的演奏视频,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只因某个音符的处理不如预期;也见过最豁达的创业者,在庆功宴的洗手间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种残忍又常披着温情的外衣。我们把“自我鞭策”包装成励志的故事,将“永不满足”解读成上进的美德。写字楼里,有人忍着胃溃疡的灼痛签下合同,心里默念“这是为了家人”;画室中,艺术家对着画布上的败笔撕扯头发,告诉自己“完美主义才是对艺术的尊重”;甚至在育儿室里,新手妈妈看着哭闹的婴儿突然崩溃,扇自己耳光说:“连孩子都带不好,你有什么用”。我们太擅长用“应该”绑架自己:应该更成功,应该更美丽,应该更从容,把鲜活的生命塞进标准化的模具里,听着骨骼挤压的声响,却称之为成长的代价。</p> <p class="ql-block">最矛盾的是,我们对他人的容错率总是高于自己。朋友迟到会说“路上堵车难免”,同事犯错会劝“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唯独面对自己,连小数点后第三位的误差都不肯原谅。就像园丁修剪盆栽,明知过度修剪会让根系枯萎,却还是忍不住一再下剪,只因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再整齐一点,再完美一点。”我们把外界的目光锻造成标尺,把社会的期待淬炼成钢鞭,却忘了这具躯体、这颗心,本是世间最该被温柔托举的存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些年在天津时,遇见过一位捏泥人的老人。他的工作室里摆着许多“失败品”:歪脖子的菩萨,缺耳朵的兔子,比例失调的仕女。我问他为何不扔掉,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一尊矮胖的弥勒佛:“你看他笑得多开心,虽然肚子捏得太大了点,但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啊。”那一刻忽然懂得,许多时候,我们对自己的残忍,源于一种扭曲的爱意。就像迷路的孩子在森林里奔跑,越是害怕走失,越会用荆棘划破手掌来保持清醒;我们越是渴望被世界接纳,越会先一步用最严苛的标准切割自己,以为这样就能拼凑出一个“值得被爱”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蝉开始鸣叫时,我坐进书房,轻轻打开书本。窗外的槐花开得正盛,有的花瓣边缘已经泛黄,却丝毫不影响整树的蓬勃。忽然想起祖母总说的那句话:“人啊,要像老面馒头,有几个气孔才更有嚼头。”或许那些我们视为缺陷的褶皱与伤痕,本就是生命的呼吸口。不必用砂纸打磨掌心的纹路,不必用遮瑕膏掩盖眼角的细纹,不必用“应该”绑架每一个当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毕竟,这世间最勇敢的事,从来不是对自己挥刀,而是温柔地捧起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说一句:“辛苦了,以后我好好疼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