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句号 <p class="ql-block">随着部队陆续返回营房,军营内外骤然热闹起来。操场上训练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战士们的身影随处可见:有的在奋力铲除积雪,有的忙着清理大礼堂和营房周边的卫生,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都在为迎接新年做准备。营区大门也早早挂上了鲜红的欢迎横幅,整个大院生机勃勃。连肆虐多日的寒风大雪,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几分。</p><p class="ql-block">给澡堂烧热水的锅炉房,烟囱整日浓烟滚滚。全团官兵加上家属子弟,就指着这一个澡堂。那时家里都没有卫生间,部队一回来,洗澡便成了“大事”,按日程表每周轮一次,有时还得加班加点。锅炉除了上午、下午正常运转,晚上也得开足马力,为晚餐后前来洗澡的连队保障热水供应。每逢佳节,部队还会特别安排一两天时间,向驻地周边的农民开放澡堂。</p><p class="ql-block">记得那年夏天,我小腿正前方长了个疖子。那地方皮薄肉少,几乎没什么脂肪。红肿热痛之后,炎症在抗生素作用下算是压下去了,可创面却顽固地溃烂着,迟迟不见愈合。医生们想尽了办法,都收效甚微,最后也只能让我耐心等待,任其发展。</p><p class="ql-block">整个夏秋,我拖着这条腿翻山越岭去上学。清晨蹚露水,过河蹚河水,这块溃烂的皮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每次换药,脓血总顺着创面流到脚后跟,母亲心疼得不敢看。可这条腿却从未耽误过什么,无论是学校的义务劳动,还是家里的日常活计。日子久了,伤口竟也麻木了,感觉不到多少痛楚,只是那溃烂的模样,看着愈发瘆人。入冬后,不用再蹚水过河,这块溃烂的皮肤竟奇迹般地开始一点点向中间收拢。</p><p class="ql-block">再有两天就是新年了。这天下午轮到家属区的女性洗澡。换药前,母亲送我出门时喃喃自语:“不知这次换药,那伤口能不能长好?老话说,年前好不了的病,过了年就又是一年……”卫生所不远,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母亲急切的目光迎上来,见我微微一笑,她立刻带着笃定问:“完全好了吧?”我应道:“嗯——完全好了!这次连包扎都不用。”说着便撸起裤筒给她看。母亲眼里顿时泛起欣慰的泪光。</p><p class="ql-block">我心里清楚,这一年来,这处顽固不愈的伤口,痛在我腿上,更日夜刺痛在母亲的心上。这一刻,她心中的重担卸下得比我更彻底。</p><p class="ql-block">此刻,纠缠了近一年的溃烂,终在大院重焕生机、新年钟声即将敲响之际,落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p><p class="ql-block">记得卫生员每次来家换药,母亲总是不忍直视,背过身去悄悄抹泪。直到冬天伤口有了愈合的迹象,为了避开母亲那心疼的目光,我便开始独自去卫生所换药了。</p> <p class="ql-block">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冬日的云层,在积雪上洒下了微弱的暖光。母亲、妹妹和我,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物,脚步轻盈地走向澡堂。空气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松的味道。于我,仿佛卸下了一块赖在小腿上大半年的一处病痛;于母亲,那压在心口、日夜悬着、几乎成了她身体一部分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悠长顺畅。再也不用像拆解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块溃烂的皮肤了,再也不用在换药时揪着心、屏住呼吸了!</p><p class="ql-block">走近澡堂刚推开门,巨大的温差,驱使着热浪裹挟着水汽迫不及待地涌出。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包围了。几步之外,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更衣室内嘈杂声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就在这片朦胧里,一位熟悉的阿姨发现了我和母亲,目光瞬间瞄向了我光裸的小腿,“哎哟!这丫头!这丫头的腿好啦?”她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再问,“真…真的长好啦?!”话音未落,母亲的声音立刻从旁边传来,那声音里饱含着长久压抑后的欣慰,“好了!彻底好了!”这简单的对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周围其她阿姨们送来了真诚的祝福:“太好了!”“总算熬出头了!”“这一年孩子遭罪了!”更衣间内,仿佛每一位阿姨都如释重负般的替我松了一口气。那关切的话语如同温热的洗澡水率先温暖了我的全身。</p><p class="ql-block">平日里,洗澡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冲冲洗洗,水过无痕。可对我而言,这一池热水,仿佛是为新生准备的洗礼。当温热的水流毫无阻碍、毫无顾忌地冲刷过小腿——那曾经溃烂、流脓、让母亲不敢直视的地方——时,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刺痒的酥麻感,顺着水流蔓延至全身。</p><p class="ql-block">我闭着眼,感受那水流温柔地抚过,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温暖的水不仅能洗净身体,更能冲刷掉积压了太久的疼痛、委屈和那份小心翼翼活着的沉重。每一次搓洗,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那份无拘无束、任温暖的水流通体拂过,那感觉,是只有被溃烂长久囚禁过的人,才能尝到的、近乎眩晕的幸福滋味。</p><p class="ql-block">从此以后,每一次踏入浴室,当那熟悉的热气扑面而来,温柔地将我包裹,记忆便会不由自主地溯流而上,锚定在那个遥远大山里的冬天。那经历,我拒绝用“痛苦”去简单定义。它更像一道深刻的印记,一道由疼痛、忍耐、母亲的泪水和最终愈合的惊喜共同镌刻的生命年轮。它无需刻意回想,却早已融入血脉,永远带着那个冬日澡堂里弥漫的白雾、母亲眼中闪烁的泪光,以及水流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拥抱新生肌肤时,那令人眼眶发热、迟来已久的、温柔的抚慰。</p> <p class="ql-block">注:图片由AI制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