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57, 181, 74);">《黑蛋》</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黑蛋是条狗,一条极普通的土狗。毛色黑中泛黄,像是被灶火熏了十年的旧棉袄,又像是被雨水泡透的枯树叶。它总蜷在巷口那级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只有当巷尾的晾衣绳被风吹动,蓝布衫和花裤衩在阳光下翻飞时,它才会懒洋洋地抬抬眼皮,然后又沉沉地耷拉下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初遇黑蛋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那时我刚被公司调到一个闲职,走在巷子里,新买的皮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笃、笃、笃"的声响在空荡的巷弄里回荡,空洞得令人心慌。墙根的青苔洇着水,空气里飘着隔壁阿婆腌菜坛子里的酸气,混着远处修车铺的机油味,像一张湿冷的网,把人裹得透不过气。就在这时,黑蛋突然抬头看我。它的眼神没有寻常野狗的警惕,也没有乞怜,只是出奇地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老井水,映着我灰头土脸的模样。我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它便慢慢挪过来,瘦骨嶙峋的身子带着点迟疑,最后把下巴轻轻搁在我的鞋面上。温热的鼻息透过擦得锃亮的皮鞋,竟让我冻得发僵的双脚有了一丝知觉,那温度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根细弱的火苗,勉强暖了暖发沉的心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我常去看黑蛋。带些剩饭剩菜,多半是楼下快餐店没吃完的米饭拌着点青菜,它就摇尾巴,尾巴骨细得像根旧铁丝,摇起来却很用力,把屁股后面的毛都抖得飞起来。若是空手去,它也不恼,只是把眼皮抬一抬,算是打过招呼,又照旧蜷回石板上晒太阳。有个梅雨季的雨天,我撑着伞经过巷口,发现它还趴在湿漉漉的台阶上,黑黄相间的毛被雨水泡得发胀,一缕缕黏在身上,活像块泡发的海带。我刚要把伞往它头顶挪,却见卖豆浆的老张提着个旧竹筐从屋里出来,筐底还沾着些干涸的豆渣。他把竹筐倒扣在黑蛋身旁,刚好能遮住大半雨水。"这畜生,"老张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嘟囔着,"比巷尾那对吵架的小年轻还懂规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黑蛋确实懂规矩。它从不在巷子里便溺,每天天刚亮,就会颠颠地跑到巷口的老槐树下解决,像是心里装着个精确的时刻表。见着背着书包的小孩跑过,它会自动往石阶里缩,把半条巷子让出来,耷拉着耳朵,仿佛怕自己粗粝的毛蹭着孩子们干净的衣角。最奇的是它认人的本事——对常往它跟前丢肉骨头的王婶,它会凑过去用脑袋蹭她的裤腿;对有次嫌它挡路,抬脚踢过它的修车刘师傅,它远远看见就会夹着尾巴躲开,绕到墙根下走;对像我这样既不常施舍也不欺负的,它就保持着三尺远的距离,你走你的路,它晒它的太阳,互不打扰。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许多在酒桌上称兄道弟、转头就嚼舌根的人,都未必能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入冬后我从异地回家,却在写字楼门口那盏泛着蓝光的路灯下,看见个熟悉的黑黄色影子。是黑蛋。它蹲在玻璃门前,前爪并拢,像个人似的端正,呵出的白气一团团浮在冷空气中,落在玻璃上,很快结成了细碎的霜花。保安室的大爷披着军大衣出来,见我盯着狗看,便叹着气说:"这狗来了三天了,白天躲在花坛里,晚上就守在这儿,赶也赶不走,硬撵它就往地上趴,跟块膏药似的。"我蹲下身子摸它的头,指腹突然触到一处凹凸——它左耳缺了一角,边缘不整齐,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咬掉的,结了层深褐色的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把黑蛋带回了家。屋子小,只有一间带阳台的单间,它进门时迟疑了一下,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大概是闻到了屋里残留的泡面味和洗衣液混合的气息。之后便不吵不闹,找了门垫的角落蜷着,像团被随意丢在那儿的旧棉絮。半夜我起来喝水,客厅的小夜灯亮着昏黄的光,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在黑蛋身上镀了层薄薄的银边。它没睡,睁着眼,在昏暗中,那双眼睛清亮得像两汪浸在井水里的玻璃珠,静静地映着窗外的月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我才从老巷子的王婶那儿知道,黑蛋是追着一个送外卖的小哥来的。那小哥租住在巷子深处的阁楼里,每天中午送完外卖,都会绕到巷口,从保温箱里拿出个肉包子,蹲在石阶上,看着黑蛋狼吞虎咽地吃完,再揉一把它的头,笑着说:"黑蛋啊,明天给你带个牛肉馅的。"后来有天早上,小哥没像往常一样出门取餐,等同事找上门时,人已经没了,突发的心肌梗死,倒在阁楼的地板上,手里还攥着个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肉包子。黑蛋不知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还是单纯想找那个总给它肉包子的人,总之它跟着小哥同事的电动车跑了半条街,后来又沿着外卖箱上沾着的写字楼地址,穿越了半个城市的车流与人潮,最终停在了我工作的楼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黑蛋还跟着我。它依然不爱叫,嗓子里偶尔发出的"呜呜"声,更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叹息。但它会在下雨前用爪子轻轻挠门,提醒我收阳台上晾晒的衬衫;会在我加班晚归时,从门垫上站起来,摇着尾巴迎到玄关,把我踢到鞋柜旁的皮鞋叼到鞋架上;会在我醉酒时,不知从哪儿拖来条薄毯子,盖在我摊在沙发上的腿上,再把拖鞋叼到床边,鞋头朝着床沿,摆得整整齐齐。我们之间从无承诺,没有谁对谁许过"一辈子不分开"的誓言,却有种无言的默契。有时我坐在书桌前赶方案,它就趴在我的脚边,我敲键盘的手指累了,垂下去刚好能摸到它温热的肚皮,那里的毛比背上软得多,像团晒过太阳的棉花。它会舒服地哼唧一声,尾巴尖轻轻扫过我的脚踝,像在说"不急,慢慢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想,或许情绪的价值,就在于这种不需要说破的懂得。就像黑蛋不会说话,但它凑过来时湿润的鼻尖,蜷缩在旁时温暖的肚皮,被摸头时轻轻垂下的眼皮,都是最诚实的语言。它不会在我失意时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却会在我蹲在地上发呆时,把下巴搁在我的膝盖上,用体温驱散从地板渗上来的寒意;它不会在我得意时说"恭喜你",却会在我拿着奖金回家时,围着我转圈圈,尾巴摇得像要飞起来,把地上的灰尘都扫得漫天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阵子单位团建,饭桌上有人大谈"情绪价值的等价交换",说爱人要提供陪伴价值,朋友要提供倾诉价值,连养宠物都得算算"每天花半小时遛狗,能换来多少治愈感"。我听着,突然想起黑蛋。它此刻大概正趴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晒着下午的太阳,尾巴搭在瓷砖上,随着楼下小贩的叫卖声轻轻晃悠。这条从老巷子里捡来的土狗,没有名贵的血统,没有学过握手、转圈的技能,甚至连完整的耳朵都没有,却教会我最简单的道理:温暖不必等价交换,不是你给了一块肉,就必须换回一声摇尾;陪伴本身就是答案,就像老槐树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从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却实实在在地为那个蜷缩在石阶上的小生命,挡住了一整个夏天的烈日与暴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每个清晨,我拉开窗帘时,总能看见黑蛋趴在窗台上,前爪扒着玻璃,看楼下早点摊冒起的白烟。阳光照在它黑黄相间的毛上,泛着一层毛茸茸的金光,缺了一角的耳朵在风里轻轻动着。那一刻,我总会想起初遇它的那个阴沉午后,它把下巴搁在我鞋面上的温度,原来有些温暖,一旦生根,就会跟着人走很远很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