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陀罗山人

　　姥爷姓张名丑生，字锦瑞，生于一九零二年。家里穷，他小时候走口外、住地方，做过学徒；长大些给地主扛长工，靠力气换口饭吃。后来他挑着粮食走三十里路到县城集市卖掉，换回日用杂货，再走乡串户沿街叫卖，靠货郎的营生挣辛苦钱。省吃俭用几年，总算攒下些家底，买房置地，日子渐渐像样起来。到土改时，已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中农光景。可办合作社那会儿，车被赶走，牛被牵走，地也充了公，姥爷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提起就忍不住愤愤不平。

　　姥爷有四个子女，舅舅、我母亲和姨妈都在，只是听说二舅十二岁时被狼叼走了，没留住。舅舅活了六十六岁，最后被土蜂蜇死了，也是命苦。

　　姥爷是个美髯公，长髯垂到胸前，仪表堂堂，自带长者风范。他天资聪颖，小时候念过私塾，四书五经都通些；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得多，又一辈子勤学好问、性子开朗，攒下满肚子人生阅历和社会学问。

　　我出生时，姥爷已六十一岁。舅舅家有五个表姐，我是下一辈第一个男孩，姥爷对我疼得不得了。

我常住在姥姥家，夜里总跟姥爷挤一个被窝。姥姥早早就吹灯睡了，姥爷却还在被窝里给我比划大老虎的模样，故事一个接一个，总也讲不完。我总有稀奇古怪的问题追着问，他从不嫌烦，实在被我刨根问底难住了，也不生气，就呵呵笑：“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姥爷有套绣像版《三国演义》线装书，藏在精致木匣里。我那会儿看不懂字，只缠着他讲书里的故事。他讲桃园结义、三英战吕布、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也讲庞德抬棺战关公、许褚裸衣斗马超；除了三国，还有李逵背母、孙猴子大闹天宫、小沉香劈山救母这些古典名著和戏文里的故事，再就是些历史演义、民间传说，听得我入迷。

　　他还讲过忻州明望村双乳山的来历：二郎神杨戬奉玉帝之命，肩担中山追太阳，路过忻州歇脚时，脱下登云鞋往地上一倒，鞋里的土堆成两个小土丘。后来这土丘长成两座小山，像女人的乳房。故事里带着股乡土气，听着格外有意思。

　　姥爷讲起故事来也爱逗乐。他说民国初年有个卖肉的赶时髦，见人叫卖“中山装”，就学着喊“我这是中山肉，快来买”，结果被抓了起来。每次说这故事，他自己先笑，胡子都跟着颤。

　　我小时候好奇心重，街上的小炉匠、补锅钉碗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或是谁家弹棉花、擀毡子、攒麻绳，我都能蹲在旁边看半天，饭都顾不上吃。姥爷打趣：“长大了跟师傅学手艺吧？”我梗着脖子：“不！我要开汽车，给姥爷买好吃的。”他叹口气：“等你长大，姥爷早不在了。”我急了：“那我就把好吃的送到姥爷坟上！”

　　那会儿我记性好。姥爷上街拾粪总领着我，见墙上有大标语，就停下来教我念、讲意思，再教我在地上画。下次路过，我能大声念出来，不认识的字再问他，就这么认了不少字。六岁那年，姥爷送我去念书。我背着花书包，还穿着开裆裤，是班上最小的学生。后来怕同学笑，才让母亲改了裤子、换了书包。说起来，姥爷算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

　　姥爷活了八十四岁，耳不聋眼不花，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