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

大妞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林彤今年五十二岁。</p><p class="ql-block"> 她是本市小学一所小学的英语教师,教龄三十年,未晋副高,未评先进,十年如一日地带着三年级,清晨早到,午后早退,从不和任何人多说一句废话。</p><p class="ql-block"> 她的办公桌永远干净,带来的饭菜永远寡淡,手机壳是一张男艺人的笑脸——那位笑容有些青涩的韩国男偶像,从她35岁那年起,便住进了她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没有人知道,放学后的林彤,家中像一座静默的圣殿。所有的家电都贴着那位男星的代言贴纸,冰箱上是他的磁力照片,浴室里挂着印有他头像的毛巾,连床单和抱枕上都是他的广告合影。她的衣柜里有一排标签还没撕掉的内衣,只因为是该品牌他代言的某一季限定款。</p><p class="ql-block"> 她听不懂韩语,却能跟着口型模仿每一个音节。她甚至背下了几首歌词——并非理解其意,而是熟悉那节奏与嗓音,仿佛能安抚胸口那团数年来蜷缩不展的空洞。</p><p class="ql-block"> 她不喜欢人群。对她而言,现实像个漏洞百出的舞台剧,剧情混乱、演员油腻,灯一亮就是一场拙劣的勉强。</p><p class="ql-block"> 她的第一段婚姻始于28岁,和一个在聊天室认识的男孩——比她小五岁。他年轻、浮躁,热衷创业,整日梦想着“互联网改变命运”。婚后不过两年,他便消失在一次失败的投资后。她平静离婚,没有争吵,亦无子女。</p><p class="ql-block"> 十年后,她再次嫁人。还是网络结识,对方33岁,比她小五岁,同样风趣健谈。她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生活的温热,谁知怀孕第三个月,发现他已另有新欢。她悄无声息地堕胎、离婚,不再联系。那年,她38岁。</p><p class="ql-block"> 也是那年,她在电视上第一次看见那个男艺人——穿着白西装唱歌,背景是汉城江南道夜景。他的眼神干净、舞步利落,像另一个世界里不会出错的人。</p><p class="ql-block"> 她开始追剧、追歌、追综艺。追了十五年。</p><p class="ql-block"> 在她精致密封的小屋里,男艺人的身影代替了一切社会关系:他不会背叛,不需解释,也不会老去。</p><p class="ql-block"> 她养活自己,养活这个梦境,一切都稳定,直到那天,一只狗闯进了她的小院。</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只黑灰花毛的公狗,身形瘦削,左耳缺了一角,站在她阳台下的草丛里,盯着她的玻璃门。那眼神不讨好,甚至有些挑衅。</p><p class="ql-block"> 林彤本想关窗,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个缝。</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狗不见了。但下午它又回来了,还舔了她门口扔掉的那盒牛奶。</p><p class="ql-block"> 她开始为它留食。小碟子放在门边,一碗水、一点狗粮,有时加点熟鸡蛋碎。她不养狗——她清楚那是个活物,会病、会叫、会打破她这套精心设计的生活系统。</p><p class="ql-block"> 但她不再拒它。某晚下雨,她竟为狗撑了把伞,用鞋撑住门角,任它自由出入。</p><p class="ql-block"> 狗从不亲昵,她也不强求。他们像两列各自运行的列车,夜晚在窗边交错,早晨各自归位。</p><p class="ql-block"> 直到有一天,男艺人受伤退圈的新闻刷爆社交平台。</p><p class="ql-block"> 林彤那晚坐在沙发上,手中握着刚到的最新一张写真光碟,画面中他站在樱花树下,风吹起一角白衫,脸上是熟悉的温柔笑意。她盯着画面,泪却忽然掉下。</p><p class="ql-block"> 那种失落不是来自偶像的消失,而是来自一个沉默事实的到来——这个人,从未真正存在于她的生活里。</p><p class="ql-block">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世界,仅靠一张张照片与海报撑着,像一间空屋子里反复播放的幻灯片。每张都漂亮,每张都不能碰。</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她关掉了电视,也没有播放音响。屋里静得可怕,墙上的偶像仍在笑,可她的眼神空了。</p><p class="ql-block"> 狗那天没来。第三天也没来。</p><p class="ql-block"> 她终于出门,穿着久违的风衣,走进了杂草丛生的小院,在废弃的砖缝边找到了那只狗——它躺着,身边蜷着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p><p class="ql-block"> 原来不是公狗。</p><p class="ql-block"> 她蹲下去,看着那双戒备的狗眼。她没伸手,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在一旁坐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她想起自己三十五岁那年,拿着孕检单走进医院时,也是这样沉默地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肚子——那时还未鼓起。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默默签了字,进了手术室。后来她从不回忆那段日子。如今一只狗带着小崽缩在砖缝里,却让她恍然间觉得,那段疼痛的日子,终于被某种方式记起了。</p><p class="ql-block"> 她搭了个纸箱,铺了旧衣服,把狗和小狗搬了进去。狗低吼了一声,没咬她。</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她每天早晚喂食,学着给狗崽换垫布、擦眼屎,甚至带它们去做疫苗。过程繁琐,初时她感到无措,后来渐渐熟练。她把它们称为“小的”“那个灰”“最吵的”,却再没叫过那偶像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实习老师小陈注意到林老师好像“变了”。她笑了好几次,还夸了学生发音准确。他鼓起勇气请她喝咖啡,她犹豫半秒,点头说:“那我带个狗,可以吗?”</p><p class="ql-block"> 他愣住,而后笑:“当然。”</p><p class="ql-block"> 林彤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里,也允许别人靠近。</p><p class="ql-block"> 那个周末,她打开窗帘,擦掉玻璃上多年的灰。阳光照进房间,狗在地上伸展,小狗们蹦跳着咬窗帘角。</p><p class="ql-block"> 电视还在,偶像还在,但她已不再日日播放。他成了墙上的一帧照片,不再是她的全部。</p><p class="ql-block"> 她望向镜子中自己的脸——眼角松弛,神情安静。</p><p class="ql-block"> 镜中人仍是她,却也是一个重新活过来的她。</p><p class="ql-block">【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