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堡岁月》

彭堡岁月

破洞里的光阴（彭堡岁月）

宁夏固原的风，带着黄土塬特有的粗粝，一年年刮过彭堡的沟沟坎坎。日子，也像这风里的沙土，磨得人脚底板生疼。记忆最深处的底色，是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粗布衣裳，还有脚上那双永远也逃不开破洞的袜子。家境贫寒，在彭堡，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新袜？那是过年才敢想一想的奢侈。脚上的这双，不知是父亲穿小了传下来的，还是母亲用攒了半年的布票换来的。从它第一次裹住脚丫开始，就注定要与磨砺相伴。

袜子最先破的地方，总是脚趾尖和后脚跟。脚趾是走路时顶得最用力的地方，粗糙的布鞋里衬，经年累月地摩擦着薄薄的袜底，那层布便渐渐薄了、透了，终于在某一天，“嗤啦”一声，或悄无声息地，绽开一个细小的口子。起初只是米粒大，脚趾头若隐若现。小孩子皮实，也不在意，甚至觉得透点风凉快。可这口子就像旱塬上的裂痕，一旦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走路、跑跳、帮家里放羊割草，每一次发力蹬地，那口子便贪婪地张大一点。很快，半个大脚趾就坦荡荡地露在了外面，像个探头探脑的土拨鼠。

后脚跟的破洞，则是另一种苦楚。那里是鞋帮磨擦最厉害的地方。袜子破了皮，鞋帮硬邦邦的皮革或帆布就直接蹭在脚后跟上。起初是发红、发热，接着是火辣辣的疼，最后便是磨出血泡，甚至磨掉一层皮。走路，尤其是下坡或负重时，每一步都像踩在砂纸上。那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步步维艰”。

破了洞的袜子，是断然舍不得扔的。母亲的目光扫过我们脚上的“风景”，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旋即又化作韧劲。针线笸箩是她的百宝箱，里面塞满了各色碎布头——旧衣服拆下的、实在不能穿的旧袜子剪下的、甚至不知哪里捡来的小块布片。颜色、质地五花八门，像一块块生活的补丁。

于是，无数个昏黄的煤油灯下，或是午后难得的闲暇时光，母亲就坐在炕沿，拿起那破洞的袜子。她粗糙的手指捻着细小的针，对着光，眯着眼，努力将线头穿过针鼻。然后，挑一块颜色、厚薄相对合适的碎布片，垫在破洞里面，外面再用大一点的布片覆盖住洞口。针线便在她手中灵活地穿梭起来，沿着破洞边缘细细密密地缝上一圈又一圈。那针脚，有时细密整齐，显出她的耐心；有时略显粗疏，那是劳累一天后的匆忙。

补好的袜子，穿在脚上，感觉是奇特的。补丁处硬邦邦、厚实实的一块，硌着脚底的嫩肉，走路时总感觉脚下垫了块小石子，磨得慌。尤其是夏天，汗水浸湿了袜子和补丁，那粗糙的布片摩擦着磨破的皮肤，又痒又痛。有时刚补好的地方，没穿两天，又在旁边磨出了新的破洞。袜子，就这样在脚上、在母亲手中，经历着“穿破——缝补——再穿破——再缝补”的循环往复。一双袜子，最后变得层层叠叠，布满各种颜色、形状的补丁，像一张记录着岁月艰辛和母亲辛劳的微型地图。

父亲脚上的袜子，破洞更多，补丁更大。他干的是最重的农活，推车、挑担、开垦硬邦邦的土地。他的袜子后跟和脚掌处，常常是整片磨穿。母亲给他补袜子，用的布片也更厚实耐磨，针脚也更粗犷有力。父亲的脚后跟，常年结着厚厚的老茧，那是与破洞袜子和硬鞋帮无数次摩擦、愈合后留下的勋章。他很少喊疼，只是有时收工回来，脱下那沉重沾满泥土的鞋，看着脚后跟磨得通红的皮肉，会对着母亲嘿嘿一笑：“这鞋，又啃袜子哩。”

我们小孩子，也曾为露着脚趾的破洞袜子感到过羞赧，尤其是在学校里，怕被同学笑话。但环顾四周，破洞的袜子比比皆是，大家心照不宣。渐渐地，那破洞反而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同印记，一种属于彭堡孩子的“标配”。我们会比较谁的补丁颜色更花哨，谁的破洞形状更奇特，甚至恶作剧地把脚趾从洞里伸出来做鬼脸。贫穷，在懵懂的童年里，有时也能过滤掉一些难堪，滋生出一种苦中作乐的顽皮。

如今，离开彭堡多年，鞋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袜子，纯棉的、羊毛的、防滑的、五趾的，再没有一双会轻易磨破。然而，每当整理旧物，或是午夜梦回，眼前总会清晰地浮现出那些布满补丁、破洞累累的袜子。它们紧紧包裹着我们一家人在贫瘠土地上跋涉的双脚，承载着黄土的厚重、生活的粗粝、行走的艰辛，也浸润着母亲灯下穿针引线的辛劳和无声的爱。

那些破洞，是岁月用风沙和劳碌刻下的印记；那些补丁，是母亲用坚韧和慈爱织就的盔甲。它们早已超越了御寒保暖的实用意义，成为彭堡岁月里，一段关于贫寒、坚韧与亲情的，最朴素也最深刻的脚注。一双破袜，千层补丁，翻来覆去间，缝补的何止是布料？那是我们一家人在困苦年月里，紧紧相偎、踉跄前行的全部光阴。

《彭堡岁月》卯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