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米与五万月供

仁清 Rankin 上海

夏日，北上广的天空，冷不丁飘来几行字：“在正儿八经与鲜耻寡廉之间，一个人总能找到自己舒服的姿势，美滋滋地活着。” 此刻，上海外滩的霓虹灯，倒映在兰迪江先生的瞳孔里，像燃烧的债务数字：房贷三十年，儿子念国际学校的费用，还有父母住养老院的开销…年近五十岁的他，坐在奥迪SUV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真皮方向盘。车载广播里，分析师对沪指突破3600点讲得天花乱坠。但他呢，四年前买的公募基金到现在还没回血。他的手机一震，猎头发来新职位链接，直截了当地问：“薪资超诱人，996加不定期海外出差，能接受不？”他猛地关掉广播。方向盘死命地一打，车子偏离了回家的高架，向着江西方向疾驰而去。他没有计划，没有请假单，只有油箱满格的汽油和胸腔里闷烧的焦躁。庐山脚下，夜雾如乳白的河流在松林间流淌。兰迪江把车扔在半山腰的民宿，独自踩着露水浸润的石阶向上走。月光清冷，照得三叠泉的飞瀑如同流动的银练。就在水声轰鸣处，雾气忽然变得浓稠奇异，三个身影在朦胧中渐渐凝结。一位布衣芒鞋，身形清癯如岩间孤松，正弯腰掬起一捧泉水，是陶渊明。他身后站着位体态丰润的官员，绯色圆领袍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笑吟吟摇着一把素面团扇，这位是白居易。稍远处，青衫落拓的苏东坡斜倚着青石，手中竟握着一只粗陶酒壶，仰头饮下一口。“元亮兄掬此冷泉，可是要消解一下胸中块垒？”白居易笑着走近。陶渊明直起身，水珠从指缝滴落：“不过洗去尘劳。乐天贤弟俸钱满囊，长安城中，你的新宅可筑好了吗？”“上月刚置办了一处小院，临着曲江。”白居易的团扇摇得从容，“不比子瞻兄，黄州惠州儋州，处处无家处处家啊！” 苏东坡朗声大笑，酒壶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弧光：“吾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倒是你二位，一个是退出体制，挂印归田，一个是稳坐庙堂，靠山吃山，何故同聚此冷山？”这位来自上海的兰迪江，躲在树影里，心跳如鼓。手机屏幕幽光照亮他额角的细汗，他纳闷，“这不是VR，也不是全息投影…”，那青草的气息、飞溅的凉雾、甚至东坡手中那壶酒隐隐的醇香，都真实能触碰到他油腻感的脸颊。“谁在暗处呀？” 陶渊明忽然转身，目光如电穿透雾气。石亭中，月光筛过竹影。兰迪江的西装革履与三位古人格格不入，他结结巴巴讲述着自己的生活：每日穿梭在陆家嘴写字楼，黄浦江畔月供五万的房子，凌晨的国际视频会议，还有他的体检报告上那些标红的箭头。“所以，你这位后生，终日营营，所求者何？”陶渊明问，山风鼓起他宽大的衣袖，仿佛随时要化鹤飞去。“在上海滩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或者说，体面。”兰迪江摩挲着手机壳上的鳄鱼纹路。白居易忽然抚掌：“妙哉！譬如我当年身居秘书监，月俸十六贯，长安米贵，居亦不易。然而，金銮殿上赋得新诗，圣人点赞，百官传抄；此等体面，岂是五斗米可换？”他的团扇在石桌上轻叩，竟发出铜钱碰撞的脆响。“体面？”苏东坡往粗陶碗里斟酒，“我在乌台狱中，垢面蓬首；在儋州茅屋，啖芋饮水。御史说我‘形同乞丐”，乐天兄，若你是我，当如何自处？”白居易的扇子停在半空，欲言又止。兰迪江的喉头一阵发紧：“我…可能会崩溃”“所以，东坡坚强活下来了，”陶渊明的声音像冷泉击石，“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亭中陷入一片沉寂。兰迪江手机屏幕亮起，是妻子询问这个月的房贷是否转账。蓝光照亮了他的双眼黑眼圈。 “诸位老先生…”兰迪江的声音干涩，“你们都是文坛掌门人，但是人生的选择是天差地别，哪位有后悔过吗？”白居易轻摇团扇：“朝堂风雨，我以诗酒为舟。皇帝皱眉时，我便写些‘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进退之间，自有法度。”“法度？”陶渊明冷冷低笑道，“向乡里小儿折腰，也是法度？”“元亮兄！”白居易面色微红，“你采菊东篱，固然清高。然天下寒士，岂能尽如你一般挂印而去？”“非是挂印，”陶渊明望向云海深处，“是斩断黄金锁链。”他忽然吟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换一句大白话来说：知晓过去的错误已经不可挽回，未来的事还来得及补救的”苏东坡忽然大笑，将酒壶掷向空中又稳稳接住：“妙！妙！二位请看”他指向云海间隐现的星斗，“陶兄如孤星出岫，白兄似明月当空。而我苏子瞻…”酒液从他嘴角淌下，“不过是随江海浮沉的渔火一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身飘零处，皆是修行道场！”兰迪江如遭雷击。陆家嘴写字楼玻璃幕墙、黄浦江的游轮灯火、儿子钢琴课的费用单…在星斗下熔化成流动的光雾。他想起了自己书架上蒙尘的那一本《庄子》，想起二十年前初到上海时在杨浦大桥下的馄饨摊，汤里浮着的油花就像几粒碎银。“心为形役…”他喃喃自语。 他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来了。老板的怒吼穿透夜色：“兰迪江！明天的并购案资料呢？你知不知道这个单子意味着什么吗？关系到公司明年全员涨薪！”兰迪江的手指悬在挂断键上。月光流过屏幕，照亮壁纸上一家三口的笑脸。他深吸一口山间清气，平静地说着，“蒋总，资料在我脑中。但今夜，我要看庐山日出。”晨光刺破云海时，石亭空无一人。兰迪江的外套搭在栏杆上，内袋露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是苏东坡的笔迹，不，是他自己的字迹，在晨光中显得陌生又崭新：*心为形役，尘世马牛*逆旅无归客，且行且观心山脚下，他的奥迪车SUV发动引擎。高德导航屏幕亮起，终点仍是“上海”。但兰迪江摇下车窗，伸手接住一缕松风。手机屏幕闪烁，他关掉了猎头发来的职位链接。云海之上，三个身影缓缓淡入金光。白居易的团扇，化作飞鸟；陶渊明的布衣，散作流云；苏东坡的酒壶，坠向深渊，溅起了无声的浪花。车驶入盘山公路。兰迪江打开音响，不是财经新闻，而是一支悠扬的古琴曲。后视镜里，庐山的轮廓在晨雾中浮动，像一句未写完的诗。他忽然明白：红尘中自有千钧担，但心远地自偏。一个人真正的体面，是在钢筋水泥般的写字楼里，为自己的灵魂开启一扇面朝云海的窗户。 作者按语：各自怀揣独特的生活哲学，文坛大神走出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譬如，陶渊明干脆跟官僚体制“断舍离”，一头扎进自给自足的小世界；白居易在体制内简直是“六边形战士”，日子滋润得冒油；苏东坡呢，虽在体制内各种“被坑”，却主打一个豁达开朗。这几位大神都曾打卡庐山，今晚，又在这里“梦幻同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