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鸡山上寻记忆

莫非有言

<p class="ql-block">  在我老家邵阳县郦家坪镇,有个地方叫大桥铺,大桥铺有座山,因整个山形状如一只匍匐在地的野鸡,所以叫野鸡山。八、九十年代野鸡山上有个乡办农场,我父亲就是这个乡办农场场员之一,小时候我经常去干活和玩。今年清明节,我挂完青在回程时路过野鸡山,看着还有些时间,便决定上去看看。四月的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开记忆的绸缎,我站在山脚下,望着远处那山峦,野鸡山三个熟悉的字在心头翻滚。三十多年前的盛夏秋冬,这座山曾是父亲耕耘的土地,也是我童年奔跑的乐园。于是,我带着一腔曾经的光阴,沿着记忆的纹路,向着承载无数欢笑与泪水的野鸡山走去。</p><p class="ql-block"> 山路在车轮下蜿蜒伸展,如一条褪了色的土黄色带子,昔日窄径如今拓成三米有余的一条土砂石路。我驱车徐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惊飞栖息的麻雀。我刻意放缓车速,让目光掠过车窗外的景致;左侧的山沟依然深邃,沟旁那片大桥铺村民的公共墓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寂静;如今墓地旁的杉树林早已消失,后植的油茶树苗,尚在稚嫩青涩地生长着,右侧连片的枞树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山坡。三十多年前,这里的枞树密不透风,树干上苔藓斑驳,树冠间漏下的阳光像碎银般洒落。那时,我常在枞树林里追逐嬉戏,捉迷藏时总有人躲进树林深处,直到暮色四合才被伙伴们的呼唤声找回。那时山林是绿色的海洋,而今却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余荒凉在风中呜咽。曾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玩伴,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我的欢笑。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胆大包天地在这条路上穿梭。大雨过后,山沟里时常会有被山洪冲下来的人骨头,我非但不害怕,还会用扎丝将它们穿起来,在黄昏时分挂在进山必经之路的枞树上,只为了吓唬那些进山不干正事的人。那时的我,天真无畏,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与探索的欲望。</p><p class="ql-block"> 车子继续向上行驶,离山顶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愈发急促。终于来到山顶,那五间红砖瓦房业已荡然无存,只剩些零落的残砖断瓦在荒草间半隐半露,宛如时光撕碎后遗落的残章断句。昔日屋前左侧有几亩橘林,在金秋时节,金黄的橘子沉甸甸坠满枝头,果皮薄如蝉翼,咬开便是一汪清甜的汁液;那时的橘子从不喷洒农药,摘下来用衣角随便擦拭一番便可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右侧那些曾被我们称作"肥树梨"的大梨树,早已湮没在时光深处;记得暑假摘梨的日子,奶奶用竹竿敲打树枝,成熟的梨子便"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我蹲在地上用围裙兜着,偶尔有梨子砸中头顶,便佯装疼痛引来阵阵哄笑。曾记否?肥树梨果实汁水丰盈、甜脆爽口,梨子咬开时,清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淌,连空气里都浸染着果香。</p><p class="ql-block"> 站在空荡荡的坪地上,恍惚间仍能看见父亲与场员们扛着农具进出的身影,或听见灶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房子正对面的坡上,曾经是大片的旱土,那里种满了花生和百合。花生成熟时,一颗颗饱满的花生从土里被扯出来,带着泥土的芬芳。百合盛开时,洁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宛如仙子翩翩起舞。坡顶的茶叶园,每逢采茶时节,场员们都会忙碌地穿梭其中,采摘鲜嫩的茶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让人陶醉。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去,旱土和茶园都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幼小的油茶苗,它们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为逝去的繁华默哀。如今,那金黄的橘子、甜脆的黄金梨,连同旱地里生长的花生与百合竟被连根拔起,悉数夷平,目之所及,只有新栽的油茶苗,矮小而单薄,代替所有曾经葱茏的果实与作物,覆盖住昔日丰饶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沿着房屋地基的拐角往前走,不远处,那口熟悉的池塘突然撞入眼帘。记忆中的池塘清澈如镜,泉水从岩缝间汩汩而出,场员们吃水全靠这眼永不干涸的泉;当年,池塘中央有一眼四季不竭的泉涌,汩汩清流注入池中,澄澈见底——我们便是日日提着水桶,到池边取那清冽甘甜的水。如今池塘水位下降了许多,岸边杂草丛生,泉眼处蒙着青苔,池中横七竖八地浸泡着许多枯树枝,仿佛一位垂暮的老者,在岁月的侵蚀下逐渐失去生机;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我恍惚看见少年时的自己,提着沉重的木桶,小心翼翼走下湿滑的池岸,俯身汲水的倒影,却在那浑浊的水面里倏忽碎裂,沉入泥淖深处不见踪影;清凉触指的瞬间,童年在此洗衣洗菜的欢声笑语仿佛又漫过耳际;抬眼望去,那清泉咕咕的声响,仿佛沉入了记忆幽深的水底,无声无息,曾经环绕池塘的杉木林已化作片片空地,唯有几株幸存的老树孤独地守着旧时光。</p><p class="ql-block"> 曾经,父亲作为乡办农场的场员,在这里辛勤劳作,而我,也经常跟随父亲来到这里,度过无数个欢乐的时光。此刻我站定池塘边向前看去,远远的看到远处那黄花地依然,杂草中的阳光灼烧着裸露的皮肤,恍惚间汗珠渗出,竟如当年摘黄花时滚落的泪珠一般滚烫。记得小学暑假那些年的正午,我曾孤身顶着毒辣的日头穿行于黄花地里,采摘、蒸制、晾晒……黄花若开得太盛未及摘完,便如辜负了光阴的催促,急得自己蹲在地里放声大哭起来。那些黄花在蒸笼里氤氲的香气,带着泪水的咸涩,仿佛又弥漫在如今这空空如也的山顶,却再也无处附着;黄花菜蒸熟后摊晒在竹匾上,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独特的微酸气息弥漫开来,日复一日,那味道几乎刻入了我的呼吸,仿佛连我自己也成一株待蒸待晒的黄花,在岁月这口大锅里熬煮着。如今回想起来,那份单纯的执着与认真,是多么的珍贵。</p><p class="ql-block"> 离开池塘,沿着当年巡山的路径漫行;记得三十多年前那些临近春节的冬日,我曾替父亲背负着巡山的责任,一长一短两支乡里配发的鸟铳斜挎肩头,火药与铁砂在牛角和布袋里哗哗作响。独自一人在寂静的连片杉木与油茶林中穿行,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提防那些意图盗伐林木的村民。有时瞥见惊起的野鸡野兔,便举起鸟铳,轰然一响,铁砂呼啸着射向树丛,惊起更大的骚动与回音。守林间隙,也曾砍些小杉树学做“高脚”;做好后便在屋前的坪里歪歪扭扭地踩踏,笨拙而快活,将少年的身影高高地举过冬日的荒草。</p><p class="ql-block"> 偶尔下山到大桥铺街上,在供销社的柜台前,用父亲给的零花钱买几个或十几个一二毛钱的大炮仗,将它们如获至宝般揣在怀里。记忆最深的一次,巡山途中忽闻远处传来“沙啦沙啦”的锯木声;我屏息悄然靠近,只见有人正在偷伐杉树!于是,我悄悄地躲在树后,本想端起鸟铳朝天放一铳进行震慑,却又怕误伤了人;情急之下,我灵机一动,摸出兜里一枚大炮仗,点燃引信用力朝那方向扔去,只听“砰”的一声炸响在幽寂的林间爆开,惊得偷树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仓皇遁入密林深处,只留下锯子、斧头和砍刀狼藉一地;我走上前去,一一拾起这些被遗弃的“罪证”,像得胜的将军带着战利品凯旋。那时的勇气与机敏,仿佛林间不惧风雪的翠绿松针,曾那么真实地挺立在我肩头。</p><p class="ql-block"> 如今旧地重游,当年守护过的杉木林早已踪影全无,唯有裸露的红土依旧,如同大地被剥蚀后袒露的赤色伤口,无声地见证着一切:昔日鸟铳的轰鸣、炮仗的炸响、偷树人狼狈的足迹,连同少年巡山孤勇的脚步声,最终都被这无声的泥土吸吮殆尽。我脚下所踏的仿佛不是路,而是时间的灰烬,厚厚地覆盖了所有声音和温度。</p><p class="ql-block"> 立于山顶,四顾萧然。野鸡山依旧俯卧,却仿佛被抽尽了精魂,徒剩一个巨大而空寂的轮廓。那些悬挂过森森白骨的枞树,那些氤氲着黄花蒸腾热气的正午,那两杆曾压在我少年肩头、沉甸甸的鸟铳,那一声惊破山林的炮仗脆响,那甘冽泉水的清甜,那橘子与肥树梨饱满的滋味……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三十多年的光阴,改变得太多太多,曾经的青山绿水,如今变得满目疮痍;曾经的欢声笑语,如今只剩下寂静无声。野鸡山就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而我,作为曾经的见证者,心中充满伤感与无奈,我知道,时光无法倒流,记忆也只能永远留在过去。</p><p class="ql-block"> 下山途中,车窗外景物无声掠过。野鸡山渐渐在视野中缩小,最终凝成一个模糊的、匍匐的剪影。原来三十多年的距离,比当年鸟铳射出的铁砂所能到达的最远处,还要幽深辽远。那铁砂呼啸着穿过的,何止是林间薄雾?它分明洞穿了层叠岁月,徒留一声空洞的回响在如今这失魂的山谷里飘荡。</p><p class="ql-block"> 车轮卷起的红土尘埃,在身后缓缓沉降,如同记忆终将覆上时间的厚尘。野鸡山终将沉入更深的遗忘,连同它曾怀抱过的那个少年、那些树影、那些枪声、那些甘泉与果实——它们并非消亡,只是沉入了故乡最深邃的腹地,如同被大地默默合拢的掌纹,永远珍藏起那份被拓荒又被荒芜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此山此景,终究成了时间本身。此时此刻,只能带着满心的伤感与怀念,离开这片承载着我无数回忆的土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