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江南

从心出发

之前每次写游记，都是在旅途尚未结束或接近尾声时马上写，生怕会忘了当下的感受，但这次我没有急于落笔，一方面我想让情绪在内心发酵一下，陈酿的文字也许会更加香醇；另一方面，其实我要写的并不仅仅是这次旅行，而是过去这一年的人生之旅带给我的感受，正所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就跟随思绪让文字自由的流淌出关于这段旅途的点点回忆吧。

本来这次旅行在去年7月就该成行，但在临出发的前一周我得知了自己怀有身孕，虽然不得不推迟出行，但人生也由此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怀孕真的是件既幸福又辛苦的事情，一方面你会感受到一个小生命紧紧贴近你、依靠你，在慢慢地、悄悄地、小心翼翼的生长，另一方面生理上的妊娠反应和不断升高的激素水平导致的心理变化，会反复拉扯你的情绪，让人感到痛苦。临产时，人处于半麻醉状态，医生叮嘱我要保持头脑清醒，不要陷入昏迷，所以在手术台上我反复默诵着《心经》，像是在祈求自己的灵魂不要离开自己，亦像是在超度自己，当腹部被剖开的瞬间，伴随着儿子的那声啼哭，意味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同时也宣告着一个旧生命的涅槃重生。产后人的激素水平急速下降，会导致我们常听说的“产后抑郁症”，虽然我没有这么严重，但随着身份转变和生理变化，还是会有迷失方向的感觉，为了完成推迟一年的旅行，也为了重新找回自我，于是我带着“何故？为何？如何？何往？何处？几何？”这些人生之问踏上了寻解之旅。

何故？

何故？缘故！与儿子的缘分是向佛祖求来的，去年元月，我与爱人登岛许愿求子，幸得天佑，不久就有了小葫芦，此次再度登岛与爱人携手还愿，有趣的是邻居家的小两口与我们年岁相仿，此次与我们同行是去求子。登岛后你会明白什么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仅仅是个普通的周末，岛上竟已人满为患，人们的脸上挂着祈盼、欲望、虔诚、迷茫或是贪婪，真像《金刚经》中所说的：人相、我相、众生相。见到送子观音后，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感恩菩萨赐给我这一世与儿子的母子之缘，止此不再奢求其他，因为我知道除了缘分，其他任何东西只能求道内心自渡，所以在岛上的第二天，我没有跟他们三个同行，而是在旅店睡到自然醒，直到日上三竿，我才懒散的起床，独自走向舟山群岛的深处，因为避开了佛堂庙宇，所以一路上只有清脆的鸟声和爽朗的海浪声伴行，四周金沙绵亘、白浪环绕、渔帆竞发、青峰翠峦，走累了就索性躺在海天间那长长的堤坝上，我的灵魂宁静而清明，就像此刻的群山，而爱人远程在微信里吐槽说由于游客太多，他们三个到处排队，最后只得步行下山，狼狈且疲乏至极，毫无观赏的兴致。虽同在一个岛上，却有不同的境遇，普陀山被誉为“人间第一清净地”，何故清净？源自内心。

为何？

为何？回答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总结为两个字，这两个字叫做“欲望”。在普陀山与他们三个分手后，我只身开启了独自一人的旅行，从宁波到黄山无法直达，我选择了杭州作为中转地，不为别的，只为去西湖边坐坐，让西湖的水洗涤灵魂，让西湖解答我“为何”这一人生疑问。西湖与大海不同，海浪总是有规律的上涌和拍打，他具有一定的攻击性，所以你无法很安静的靠近海浪，但西湖不一样，你可以紧贴着她坐下，像倒在一位温婉女子柔和的怀抱里，她浑身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和清馨的魅力。这面巨大的镜子，不仅倒映着周围的山峦、古塔和亭台，也能照见你的欲望，让你不由得想要直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但平日里你碍于很多东西不敢触碰和直视。西湖的水肥美、丰盈，足以浸润感官，让你可以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看到自己的欲望，而且不担心会被欲望吞噬，在静观中获得快乐，且不熄灭意志，这欲望里不夹杂着任何自私自利的执着和贪求，它让人全身暖洋洋的并且还带着日落的金黄。我问西湖：“为什么海的壮阔不能让人看到自己的欲望，而你却可以？”，西湖说：“欲望的起点，并不在我们叫得最凶的时候，而是在我们最沉静的时刻。”

如何？

看清自己的欲望后，如何去实现它？答案是去征服一座山。积极的生命总是有种意愿，本身想要建立柱子和攀登阶梯，它要向极远处眺望，观看至福之美，因此它需要高处，而征服一座山是“如何实现野心”这一话题，最直观且原始的呈现方式。抵达黄山脚下的汤口重镇时已可见阴雨，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气势，在客栈稍作休息后，穿好雨具整装待发，由于是工作日且天色带雨，一路上畅通无阻，所以实现野心的路并不拥挤，因为重重困难已经帮你吓退了大部分的竞争者。雨中攀登黄山，是一场与天地博弈的奇妙旅程：细雨如丝，轻轻洒落在黄山之巅；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山峰巍峨，陡峭的山坡如同天堑；山路湿滑，每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身披雨衣，手持登山杖，一个人在雨中坚定地前行，雨滴打在脸上，带来一丝清凉，也让人更加清醒地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想要在世俗人海中保持内心的清洁，就必须懂得用雨水洗身。周围的树木在雨中摇曳生姿，仿佛在向你展示它们坚韧不拔的生命力，攀登过程中的险峻和艰辛，反而激发了人内在的勇气和决心。几经周旋，终于站在黄山之巅，俯瞰着脚下连绵起伏的山脉和云雾缭绕的峡谷时，有种感觉油然而生：我所看到的我脚下的一切、我所嘲笑和征服的那些黑暗和沉重，正是雷雨欲来时令你们感到恐惧的乌云。

何往？

想要知道怎样到达目的地，首先要搞清楚自己在哪里，要想解答“何往”这一问题，就要先回答自己有关“迷失与清醒”这对矛盾的哲学话题。下山后自驾前往宏村，到达已是将暮未暮的时分，办理入住时店家说今晚宏村正好有舞鱼龙的活动可以去观赏，于是便换了一身舒适的衣服，步行进入宏村。据说徽州人嬉鱼灯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人们以鱼灯游村，以此祈愿年年有余和子孙兴旺，穿过村口静谧的南湖，随着人群的簇拥走进挂满灯笼的巷子里，果然在不远处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人头开始攒动、前呼后拥，人们用躁动烘托着一场即将开始的盛大表演。夜空下，五彩斑斓的鱼龙灯在人们的手中舞动，犹如游龙出海，又如鲤鱼跃龙门，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舞者们身着传统服饰，头戴斗笠，手持长杆，在锣鼓的伴奏下，尽情舞动，他们或跳跃、或旋转，动作矫健有力，将鱼龙的灵动与活力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场景真像辛弃疾所描绘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孤独是一群人的狂欢，狂欢是一个人的孤独，在此刻热闹的人群中，周围的喧闹却让人感到迷茫，一种莫名的疏离感侵袭全身，我知道人是天生喜群的动物，在狂欢的人群中，热闹和喧嚣会掩盖很多东西，会迷惑你暂时忘掉当下的不悦，当然也会让你忽视掉内心的真实感受，所以眼前的这片其乐融融和欢笑，反而让我陷入深深地迷惘，只好默默返回民宿走向灯火阑珊处。

露水在夜间最沉默的时刻降落在草地上，鸟鸣唤醒了第二天的清晨，白云舒朗，今日前往南屏古村。比起宏村和西递的大名声，这是一个小众的古村，但也正得益于此，南屏的商业化才没那么重，徽派建筑中质朴的气息被保留的很完好。从我下榻的民宿到南屏，驱车二十多分钟，在这二十多分钟的车程里，每一帧景色都美好的像在水墨画中一样，让人不舍得把油门踩的太猛。把车停在村口，穿过一大片晶莹剔透的水稻田，走进南屏古村，古村中的建筑错落有致，白墙黛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清新而素雅，徽派建筑与周围的山水景色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和谐宁静的山水画。沿着青石板路漫步，抬头可见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苍翠欲滴；低头可见近处清澈的溪流，潺潺流水之声不绝于耳。在古村中，还可以看到许多精美的园林，这些园林以小巧玲珑、布局精致而著称，园中有亭台楼阁、假山水池、奇花异草。野鹤闲云，何非法相；清风明月，亦是尘色，走在这里，仿佛时间也放慢了脚步，指针无尽转动，而我生命的时钟也在自由的呼吸和透气。一个人就这样走着走着，很快便在阡陌纵横的古巷里迷失了方向，但却从未如此清醒的感知到自己的灵魂是这般紧密地贴近自己的内心，出村时，误闯入水稻田埂间，虽然鞋上沾满了泥土，但心灵却不染一丝尘灰。

何处？

山一程，水一程，人生何处不相逢。回顾整段旅途最温情的部分，当属与袁女士的邂逅。午后的卢村，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小桥流水间，微风拂过，空气中夹杂着晚村迷人的烟火气。一个身影站在古桥上，眺望着远方，一袭轻盈的天青色长裙，随风飘动，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为充满岁月韵味的脸庞打上自然地高光。恍恍惚惚走入纵横交错的古巷，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又遇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宛如一朵在巷弄间悄然绽放的莲花，一晃而过。终于，在巷尾交织的转角处，我们再次相遇，并且共同踏进了一座古朴精美的木雕楼，我假意认真研读着这座建筑的介绍，心思却全然不知飘向何处，她转身离开我也鬼使神差的跟着走，她走在前面，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巷子里，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她的背影，然后鼓起勇气对她说如果在巷子里这样回头拍照会很好看，她目光回转，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向我走来，就这样我们聊着天，分享着彼此的故事和感受很自然的结伴而行。

黄昏时分，我提议去附近的一座山坡上看日落，她亦欣然表示愿一同前往，于是晚饭后二人便驱车登上了小山坡，山顶的清风抚摸着面颊，带着一丝凉爽的草木香，抽去了身体里的疲惫，天空湛蓝如洗，与山脉相映成趣，远处的湖泊清澈透明，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大地之上，放眼望去满眼绿色，野草摇曳、湖光映花、云峦叠嶂、一缕高远。面对眼前的景色，我们兴奋的像两个孩子，纷纷举起手机用相机为彼此定格这难得的美景，其中有一张照片，我们都很满意：是她坐在草地上，蓝色衬衫和白色裤子隐喻着海天一色，清新而典雅；她的笑容温暖灿烂，如阳光般点亮了整个画面；她的眼睛闪烁着智慧和温柔的光芒，那是岁月赋予她的从容不迫和自信优雅。从交谈中，我得知了她是一个洒脱且优秀的女人，曾在政府担任过要职，然后下海经商也做的很成功，再后来到大学工作并且做到了系主任，优秀的灵魂总会由于神圣的欲望而战栗，而在欣赏美的心中也会涌出对更高者的崇拜！我羡慕她拥有丰厚的人生、有趣的经历和丰满的灵魂，她说她很喜欢我的自律、活力和魄力，总之，与心仪的灵魂交谈等同于一场舒适的精神按摩。经过愉快的交流，惊喜地发现我们的行程还有一段可以重合，这让我心中暗自欢喜，仿佛得到了“缘分使者”赠予的额外时光，这样的巧合，不仅增添了旅途的乐趣，更让我深感我们之间的默契与幸运，于是第二天便驱车一同前往徽州古城，途中经过呈坎古镇，亦游玩甚欢。

到达古城时已月至天心，我们二人各自回酒店稍作休息后又相约夜游古城，逛完古城后仍觉得不尽兴，便决定夜探渔梁坝，顺着练江河岸边走边漫谈，一路上我们聊了亲情与缘分、命运与选择、婚姻与境遇、爱情与青春······好多话题，我们仿佛忘记了要去往何处，只记得当时月亮在云层中与我们躲着迷藏，偶尔探出头来偷听我们的谈话；记得江水是那样的漫漫漶漶、悠长绵软，幽幽江水在分别的那一刻献祭了思念；记得那一晚像一场无垠美妙的梦，让人不愿醒来。与袁女士分别后，思绪尚未缓过神，在月光下借着酒兴写下这首诗，高级的感情最终会被纳入精神和意志，相信多年后再回忆起当晚的场景仍能治愈和温暖心灵：

《其实就在昨晚》

穿过无人问津的河岸，

在令人动容的夜晚，

萤火虫闪烁着前世今生的奋不顾身，

青春与岁月，

自由与灵魂，

她描述着银河是我未曾谋面的昨天，

那晚席慕蓉的诗也曾让心泛起波澜，

我问她此生是否还有遗憾，

昏黄的暮色突然遮住眉眼，

她说相比较海的浪漫，

心中更愿藏着一座山，

她脸庞倒影映在安静的河水边，

她轻声问你天上的月亮圆不圆。

这场美好的相遇，让我不由得思考，我们身处何处？我们身后的这条长路叫过去，它通向永恒；向前去的那条长路叫未来，它通往另一个永恒，这两条路背道而驰，她们正好碰头在一起，就在那晚的月色里，在她们的相会之处，涛涛江水里浮现出一个答案:瞬间。人生并不在何处，而是在当下的瞬间里，瞬间即永恒。

几何？

何故？回答了出发的原因；为何？回答了欲望的模样；如何？回答了野心的实现；何往？回答了迷茫与清醒；何处？回答了情感的安置；而几何？要回答的则是人生境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离开了徽州古城后，驾车前往本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江西婺源。世人眼中的江南是温婉可人的模样，而婺源的篁岭却让我看到了蕴藏在烟雨江南中的大气磅礴，翠绿的山坡如同翡翠的海洋，汹涌澎湃，生机勃勃；一座座白色的建筑矗立在山腰，如同一位位孤独的守望者，庄重而神圣，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宁静的山河。

在这片广袤的天地间，思绪交汇，扪心自问，在城市中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们忙碌地演绎着各种角色、扮演着各种身份；在这个快节奏、高压力的社会中，我们被各种琐事所困扰，难以找到真正的自我，但每当夜幕降临，内心深处的那份质问便如潮水般涌来：我是谁？是一个许愿者？是一个践行者？是一个征服者？是一个受压制者？还是该做一个解放者？江南水乡的宁静与深邃，让我们有机会静下心来，去思考自己内心的需求和人生目标，让我们有一个干净祥和的空间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它让我们在否定之否定中寻找新的可能性，在困惑中找到光明和方向。

所以关于“人生几何”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你是孩子的母亲、是父母的女儿、老公的妻子、是孩子们的老师、是领导的下属、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粒沙子，但最更重要的是，你是你自己。人必须学会自爱，用一种完好的、健康的爱，这样才能自我坚持下去，不会游离于自身之外、到处漂泊和寻求依靠。说实话，怀孕以来的这一年让我清醒的意识到，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不能够成为和成就自己，而通过这次旅行让我看清这点后，我便不再恐惧，因为现在我可以完全属于自己了。

远行的意义和魅力在于回归，是历尽千帆后，不染岁月风尘；遍历山河，仍觉人间值得；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接下来的日子，让我全心全意的为自己实现那个心愿吧！

——记于2024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