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妮】洛杉矶大火半年后

陈燕妮

（一）

这不是我第一次想去看看年初洛杉矶Pacific Palisades山火过后留下的城市切片，此乃洛杉矶市有史以来最大、最具破坏力的一起野火灾害，史书级别的城市浩劫。

（照片拍摄于洛杉矶TCW大厦楼顶，时间为2025年1月7日下午5点47分。从TCW楼顶向西望，可以直接俯瞰Santa Monica山脉方向，那里正是Pacific Palisades所在地区。）

半年过去，岁月像缓缓合上的闸门，时限一到，有过的惊涛骇浪悄然归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曾经震惊世界的山火早从新闻里退场，6个月乾坤斗转的政商巨变也迅速将人们的关注移情。

我只是想看一眼曾经躲无所躲遭火狂烧的土地，现在被怎样的秩序与风貌接管。

（记得我在火灾当时曾写过一稿，用的就是以上这幅展示火灾风力的触目惊心照片。）

2025年1月间，南加州连续发生多起山火，总计导致超过18,000栋房屋被毁或受损，其中以Pacific Palisades一带火情最为严重。此城因房价高昂、富豪云集原因一向备受瞩目，经此一焚，立即成为世界焦点。

Pacific Palisades大火从1月7日烧到1月31日，持续肆虐了24天，共摧毁当地6,837栋房屋，另有1,017栋结构受损，死亡12人，远超几乎在同时发生的Eaton等其它火区，成为山火横扫中最为悲催的主场。

（火起之处场景震撼，令人感觉无力回天。）

我都还深深记得那个月持续气象怪异，日日大风，每年圣塔安娜焚风都会在大洛杉矶地区引发民众对山火失控的忧心忡忡，那个月的风力之大、波及之广更是令人胆寒。即便在我所居住的洛杉矶东区，整个月份中也身陷周边大小火灾10多起的危局。

那一次，Pacific Palisades地区因为遇到飓风级别的焚风，风速甚至达到过每小时130至138公里。专家说这种风力一分钟就能烧毁6个足球场。加上持续多月少雨导致极低湿度的强力配合，来势汹汹的大火迫使超过20万人撤离。

（Pacific Palisades同地区火灾前后景象。）

（二）

开车沿着10号高速驶入濒海的1号路，这是从海边得以进入Pacific Palisades的广泛通道。车行途中间歇有些拥塞，我其实早就做好准备，无论遇到任何封路告示，绝不意外。

（洛杉矶大火中的每个场景都震撼人心。）

半年前，也就是火灾断续还在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在火灾开始后的第10天，我就这么走过，一心只想去灾区。但当我走到距离10号转去1号还差得太远时，就被荷枪实弹的封路警察叫停，被迫随机拐向高速出口。

在那之后我向着灾区大方向胡开狂走，感觉就快接近火势核心的时刻，还是被在各个路口把守的国民卫队士兵们拦在了灾区域外。

（我拍摄的火灾当时灾区被封路口照片。）

半年过去，眼下所有车辆都可自如进入任一街区。历经将近一个月的火势横扫，Pacific Palisades大部分街道竟还葱茏。

路况畅通，车流如常，只要不拐进特定的街衢巷陌，就不会看到半年前灭顶之灾的丝毫痕迹。

天空偶有飘雨，我转向被认为是灾区重镇的西日落大道（W. Sunset blvd.），没走多久就被路左两块连在一起突然而现的怪异平地吸引。

我猜这就是大火过后的所谓“废墟”了。

（两图均为美联社摄影师Jae C. Hong拍摄。图为2025年1月9日，Pacific Palisades火灾后的住宅废墟，焦黑屋架下残存少量结构支撑。）

这是我头一次亲眼目睹房屋过火的焚后“遗迹”。土地很平，沉默而立，废墟上插有由美国陆军工程兵团（US Army Corps of Engineers）与洛杉矶县政府共同设置的标牌，用于标明该处房产的废墟清理工作已经完成。

牌子上写明“项目名称”是“加州野火响应废墟清理支持（California Wildfires Response Debris Removal SuppoSu）”，进度状态是“已授权进入（Authorized ROE）”，目前处于灾后重建前的清场状态。

（我在当地见到的第一处灾后现场。）

被火烧过的土地，赤裸坦然，不见焦木也无框架残存，一切都被时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历经清理过后的地面变成了浅浅的黄色，像一张浅网薄薄地糊在地面，据知这是专业处理土地的喷播层，是为稳住土壤、压住灰尘，等待下一步重建的技术手段。

在这两块火灾后的土地整备现场，沿地块边缘可见浅黄色的稻草蛇袋（Straw Wattle），其为用于防止水土流失和沉积物外泄的环保设施，由天然稻草填充并包裹于麻质网袋中，能在雨水冲刷时有效拦截泥沙、保护地貌。

（火灾之后的现场令人心碎。）

环顾四周，这一带只有他们两家房屋被毁，紧邻的其它民宅竟都完好无损。

投递信件的邮车仍在穿梭，隔着半开着的车窗玻璃跟我谈起半年前突如其来的水火无情，女邮递员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这是个令人无语的时刻，脚下在在虽能修饰一切，却也删除了曾经有过的家，有过的树，有过的早上开门遇到的第一缕光线与气息。平整的干涩黄土，像一张等待印刷的新稿纸，再也写不出原来的丰富。

（房屋旁的小路上还有邮车如常送信。右侧的房子甚至连木栅栏都没有丝毫损坏。）

寂静里，远处有个蓝衣人影在另外那块空地上正给一棵树浇水。我很诧异，在这片毫无内容黄土之上竟还有人愿意为一棵树停留。

这一身影略显佝偻，仪态不急不缓，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他忽然转头朝我挥了下手。

隔着黄黄的一片，这一挥手就好像跟我有着天大约定，他从地块那头慢慢走向地界中线，我也迎面步步而去。

（在昔日房屋的大门口的对讲器旁边，如今插着土地已经完成所有平整手续的告示牌。）

我们在废墟交界处简单问候并且面对面停下，他说他是那块地的房东，正在做重建前的准备工作。他说自己在这里一住几十年，这次也不想离开，眼下正和两个包商也谈条件也谈设计。

他原本的房子于1982年建造，占地0.47英亩（折合2.86亩），4房4浴，面积为4570平方英尺（折合424.57平米），市场估值为570多万美金。

火灾时他很早就撤离了，如今就租住在附近，他所认识的受灾邻居中，离开的和留下的各占一半。

（我和蓝衣老人在两块地交界点会面。）

他告诉我，保险公司给了他“大约1500万的赔偿”，说实话这个数字实在令人震惊，我怀疑这里面包含了他家的很多收藏品，说不定还搭着好几辆古董车，他说自己用赔偿金的一半就可盖好新房。

目前他和妻子想法唯一的分歧是，他想盖一幢两层楼房，妻子则是想要平层。这可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居所原地未改只见更新，土地本身从来也还是他的。

（谷歌卫星图上这两处房屋被烧的照片。）

我注意到他为浇水而来的车是停在地块后侧的一个林荫深处，相信那就是他家一停几十年的后院停车位，

无论如何，他们的新宅预计将有4千平尺（ 约合371.6平方米），如果以当今每平方英尺加进所有建设开销要花1500美金计算（包括房屋搭建、室内装潢乃至园林景观），全部盖好大约会耗费700万左右。

我和他一起估算了新房从设计画图到最终入住的时长，彼此同意需要再等5到6年，

他说他现在已经78岁，“但我能等得到”。

好吧。

（蓝衣老人家的灾前房屋在美国最大地产网站上几乎没有任何图片信息。只有大院外墙。）

他早年做过5年左右的室内线条建材（顶角线和踢脚线之类）推销员，后来自己成立公司经营同类生意，产品打进了Home depot（中译“家得宝”）等众多美国大型家居公司。

问过他“你觉得是什么让你和近邻的房子付之一炬，而附近其它不少房子得以躲过一劫”？

他说，风向。

（从谷歌地图上看到的蓝衣老人旧房街景。）

我后来查过他房子的基本概况，历史上竟然没有任何交易记录，网络上也无任何图片资料，即便能看到灾前街景，房子也被包裹在浓密的草木之中，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如此，他应该就是第一任自建房屋的屋主。

这一谈，唯一遗憾的是没能问一下他姓甚名谁，我们挥一挥手就在风和日丽中无言而散，临别不知对他该宽慰还是该恭喜。

（我真是觉得蓝衣老人的赔偿太合算了。）

（三）

我还是错了，我原以为半年时间足够让一座城市把一片火海完全遗忘，但开车进入真正重灾区一眼就可望穿的街道时，我才知道，对这里绝大部分人来说，噩梦从来没有真正离去。

谷歌地图对灾区地貌更新的速度之快，令我诧异。现在只需打开卫星视图，就能看到火灾在城市肌肤留下的伤疤。

Pacific Palisades火灾烧毁面积约23,448 英亩（约折合95平方公里），那些被烧毁的街区宛如一块块泛白的创口，与险被波及却幸运躲过的绿意葱茏形成令人痛心疾首的对照。

（如今在谷歌卫星地图上，已经能够看到火灾灾区在完全还没有清理时的样貌。）

在这个时候如果你来到地图中的灾后街道进入谷歌“小黄人”街景模式，原本只是想看清一条街的现况，没想到却目睹了时间的接合。有些街道已经是火后焦土，有些却依旧留在昔日静好。

更震撼的是在点击与拖动之间，由于谷歌对有些路段还没来得及做出完整改动，你会看到在卫星地图上已被焚烧殆尽的房子却在街景模式中回复到灾前面目。

随着街景段段行走，更能遇到像是在火前与火后之间穿梭的唏嘘，前一步还是花木扶疏、门前停满车辆的盛世华宅，下一步就化为死寂无人的断壁残垣。

（火灾之后的街道们。）

（火灾之前的街道们。）

在Pacific Palisades火灾肆虐最无情的地区，我来到与西日落大道（W. Sunset blvd.）交接的Hartzell街。

从全局看，这里位于被烧与没烧的社区边界，路口的一幢地址为“Hartzell街710号”的房屋已是平地，其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前院白色大门在火中得以存留，豪横地面街而立，门的另侧则见一片空旷。

唯肉眼可见复工的许可已经牢牢地贴于门上，像是灾后的第一道回音，也像一个倔强的决心，在废墟还未冷透时，便急于翻开新的一页。

（Hartzell街710号在地产平台上的记录。）

（我拍到的Hartzell街710号如今的样貌。）

从地产平台上看，此房现任房主于2023年11月过户房产，买价为638万美金，只住了一年多就横遭火灾。

房子内部有着5个卧室6个浴室，面积5320平方英尺（折合494.25 平方米），没有交易记录显示此房灾后卖地，相信复建房屋的，正是屋主本人。

（Hartzell街710号原来房屋的内景。）

而其近邻Hartzell街732号就已卖地走人了。

这栋建于1922年房子的原始建筑面积约1528平尺（折合142 平方米），拥有4间卧室3间浴室。占地6500平尺（折合603平方米）。

火烧前该房的估价将近200万美金，最早的交易发生在1995年，转手价格为44万美金，最近的一次交易发生在2002年，售价约87万美金。

（过火前原先的Hartzell街732号。）

（作为地块在卖的Hartzell街732号，挂牌平台显示的是憧憬中的新房样式。）

火灾后，原房屋地块已经被清理，火灾过后3个月，也就是2025年4月，该地块作为“空地”挂牌出售，开价为188万美金。3个月之后，也就是2025年7月成交，地块正式转手，价格为181万美金。

灾民带着高价转手的土地与保险赔付离开这片焦土，所获并不止金钱，也许还有被动的“重新开始”。

但毫无疑问，他们的余生应过得极好。

（卖了180多万地钱的Hartzell街723号。）

（四）

截至目前，重灾区的清理率已达96%，大部分野火烧毁区域均已清空，仅剩少数地块需后续覆盖。

比照2018年加州天堂镇Camp山火的清理进度，加州单栋废墟清理平均用时3至6天，当时全镇1.5万栋房屋官方用了近一年才全面清完。相比之下，除了少数移动房屋住宅片区因为财产归属问题陷入清理僵局，Pacific Palisades的进度可算神速。

（仍可见不死三角梅盛开在灾后房基。）

大火后的废墟清理费用一般由政府承担初期费用（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

第一阶段由 EPA（美国环保署） 和加州有毒物质管控署（DTSC） 负责清除住宅中可能含有危险化学品的家庭危险废物，如电池、油漆、石棉等。这部分无需房主操作，费用由州和联邦承担。

第二阶段由U.S. Army Corps of Engineers（美国陆军工程兵团） 执行，并由 FEMA（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 授权。这一阶段包括清除火灾遗留的结构废墟、树木、灰烬、基础（若房主选择）等工作。

在这两个阶段中，政府承担清理的所有费用，对房主而言是“零出资” 。

（一个标准的所有清理全部完工的告示牌。）

对于有房屋保险的房主，其保险中如有相应的保险，保险款项须上缴。具体来说，如果房主的家庭保险、次要保险或汽车保险中涵盖废墟清理条款，房主选择参与政府项目时：

1）必须在“Right‑of‑Entry（ROE，进入许可）”表格中申报该保险。

2）政府只会征收保险中特定指定用于废墟清理的金额，不会让房主额外付费。

3）如果实际清理成本超过保险赔付额，房主也无需补缴。

3）若保险包括清理费用但没有明确条款，政府将在房主重建后收取剩余用于清理的保险款项（仍不会额外收费）。

（很多时候，在政府确认完全清场的土地上还会另有一个小牌子，这是针对有害物质（HHW）清除的单独验收标志，由美国环境保护署（EPA）完成后放置，也是启动下一步清理的前提。）

Pacific Palisades火灾过后，一栋住宅的官方合规清理费用通常约在15万至30万美金之间，少数复杂或高端案例可高至60万美金。

若屋主选择自行承包清理废墟（opt‑out），则需负担全部费用，包括许可申请、石棉处理、安全监管、交通安排等。一般而言，走这一途径会导致清理费用更高。

政府在清理过程中会随时公告，做法是在“遗迹”上插牌，上面会随时标明进度。

（各种相关广告在灾区插得到处都是。）

在7月下旬的时候行走灾区，你会发现，很多地块已经开始兴建新房。过火街区四处插着营造公司的广告，从灰板到管工不一而足，从街角延伸到山腰。

这里没有真正的行人，只有建筑工人在木料堆中的忙碌，一声锯响和几锤落地，是四野沉寂中唯一的节奏。眼前这一切，绝对是旷世火灾发生时人们无从想象的图景，现在看来，那些被烧平的土地反而成了另一种开始的最大契机。

新屋会一幢幢盖起来，新人会一个个搬进来，也许人们并不能周全想象那一天的模样，但相信他们必定知道，这一天或早或迟必将到来。

（灾区的很多新房已经开始动工了。）

中午时分会有专售南美热食的夫妻档餐车驶入区域，将停之前先会按一下喇叭，近旁工地上的工人听到后就会从各个地点冒出头来，聚集而去。

几乎每位工人买的都是两个Taco，这玩意做得吝啬不堪，用一个很小的浅边纸盒简易地装着，一手可握，我深深怀疑工人们的午餐营养是否足够支撑一整天的劳动强度。

我买了一个Taco，3块美金，小小的一份，我把它放在眼前，如此微小而草率的一顿饭，却成了时间翻页后新地貌的隐秘支点。

（餐车是灾区重建工人的唯一午餐来源。）

（我买到的3块钱Taco味道还好。）

街区深处道路两边不乏车辆或停或走，所见全是参与复建的团队。在路边稍有驻足，就会有人递上营建公司的名片。来人一言不发，把名片礼貌塞进你手转身就走，就好像我们之间有着天大默契，必会成就我的机会和他的运气。

大道路口有着名为“Hart Built”营建公司的巨大插牌，一路看到过很多次这个公司昭示开工的标志被挂在工地栅栏上，只是这一次我被其插牌上的铿锵豪言深深打动，“生于斯，长于斯，扎根于斯（Born here, been here, here to stay ）”。

（只要停步，就会有人递上名片转身就走。）

（大道旁“Hart Built”营建公司的巨大插牌。）

（五）

离开前的最后一站，是去城中心的商业大道。刚转过十字路口，一眼看见那里几个重要建筑已被全毁，即便是如今被用作“支援中心”斜对面的私立学校，也被烧到遍体鳞伤。

商业中心最大的购物中心废墟已被清理，次大的一些商业场所还焦痕未除，沿街的多数店铺虽多未被波及，却依然关门谢客，像一群屏息而立的陪绑人，仍未从惊魂中回神。

（市中心被付之一炬的商业残骸都还在。）

我把车停在位于十字路口另侧的大型药店CVS停车场，这里虽未被烧，却看得出早已关闭，场内停放着各种市政公务车辆，仿佛是被留守的证人，只管驻扎。

我看向CVS，在这样一个普通的灾后下午，那里竟然有人进出忙碌。就在我转头准备离开时，忽然看见药店玻璃门上分明有一张红色告示，上写：“我们将于8月25日重新开张。”

告示是一个手比爱心图案，在受尽烈焰与废墟惊吓的这个十字路口，我明白它完全就是在固守不肯失信的旧日誓言。

（路口商业区的CVS药店即将重开。）

街角的Palisades Garden Cafe已经开门，人们在那里走进走出，平静得就像没有过去。几个少年叫闹着骑车从我面前掠过，速度很快，笑声特大。

灰烬已冷，街道照旧，生命不声不响从原地站起，自己就是自己的纪念碑。

这就够了。

（已经开门迎客的街角咖啡店。）

也曾路过一棵被烧毁的棕榈，从其通身乌黑可以想见其在半年之前曾历过怎样的恶火狂焚，在我看过的灾区图片中，烈焰的酷刑使得每棵无辜燃烧的树木都像一把冲天火炬，悲极无言。

我看见这棵树在半人高的位置被干脆锯断，其不再年轻的横剖面透露着真实年轮。可就在截断的伤口上，我看见一张被画上的笑脸，线条极简，寓意分明。

（一个被画在被锯掉烧焦树干上的笑脸。）

笑脸无从覆盖废墟的线条，却能制定坚信的边界。磨难绝非终点，竟是记忆再度长出的序幕。

我怎会不知道，这地方灵魂还在、精神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