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皇求仙入海处

春★天

晨光初透，海风裹着咸湿拂面。朝阳未出，海天间已熔开一道金带。邻家结伴，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一路雀跃引路，小脚丫踢踏着路面，仿佛要抢先拥抱那传说中的蔚蓝和沙滩。自宾馆起步一刻钟左右，便抵海边。甫一踏上沙滩，孩子们便惊呼着甩掉鞋子，赤足深陷那细软温凉的流沙中，每一步都新奇地试探着，仿佛踩入一幅会呼吸的湿画。忽然听见旁边一陌生小朋友兴奋地攥起一把沙，高举着向他母亲喊道：“妈妈，看！金子！” 潮水温柔漫来，悄然抹去纷乱的足痕，又在身后印下新的印迹，引得孩子们咯咯笑着追逐后退的水线。海浪絮语，带着大海均匀深沉的呼吸，也抚平了旅人清晨的微躁。

与友觅得一处高些的沙坪静坐，凝望潮汐永恒的来去。附近一个男性朋友好像是初临沧海，望着无垠的波光，轻声喟叹：“古人所言‘海纳百川’，今日方知是何种气象。” 恍惚间，波光深处似有浩荡船影摇曳——徐福的楼船，正载着始皇帝的长生迷梦，驶入渺茫烟涛。忽有鸥鸟清唳掠过，恰似千年未散的一声叹息，悠悠悬于历史的虚空。传说终究沉入深蓝，唯余礁石如默碑，静听潮水讲述那未竟的远航。我拾起一枚小石，在掌心摩挲，目光投向海天相接处，若有所思。

沿岸海岸徐行，沙滩上跃动着鲜亮的星点。一群孩童（包括我家的和邻家的）正忘情嬉戏。他们尖叫着赤足追逐碎银般的浪花，又被微凉的海水惊得大笑着跳开；或专注地俯身堆砌心中的沙之王国，小手奋力夯实堡垒，小脸因用力而涨红。我被孩子拉去“鉴定”刚挖出的“深海隧道”，脸上是无奈又宠溺的笑意。那无拘的笑声逐风飘散，与涛声浑然相融。此景骤然牵动我深藏的记忆——身为西南山民，忆起多年前初抵广西北海银滩时，何尝不是这般模样？平生初见海之辽阔，竟痴痴逐浪数时辰，任浪花卷走辰光，淘尽行囊里的倦意。这无垠的蔚蓝摇篮，天然盛得下人间最纯净的惊喜，无论是懵懂的孩童，还是迟来的山客。

守卫着孩子们时候，俯身与孩子们一同拾起几枚被岁月与海水打磨得温润的贝壳，莹白浅褐，卧于掌心，恍若大海遗落人间的玲珑信物。小儿挑了一枚最圆润雪白的，珍重地捧给我：“爸爸，这是大海的星星！” 我亦拣起一枚，贴耳细聆，幽微处似有潮音传来——那深沉律动，是生命自身磅礴的心跳，远胜方士缥缈的仙方。一孩子学着我的样子，也把贝壳贴在耳边，片刻后惊奇地睁大眼睛，仿佛真的听见了远古的回响。

夕阳熔金，缓缓沉入紫灰橘红交织的云霭深处。孩子们还在近水处流连，小小的身影被拉长，在金色的沙滩上跳跃。妻子唤他们回来，小家伙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的“工程”，小桶里装满了贝壳和“宝藏”。我起身轻振衣袂，回望这片曾托起徐福船队的苍茫水域。帝王的仙丹早已沉入时间之流，而我掌心的贝壳微光、孩子们满足的笑靥、孩子妈妈眼中初识沧海的震撼，却如此真实——原来海风浸润肺腑的清凉，涛声抚慰心灵的节奏，孩童无染笑声里跃动的生机，以及这共享自然壮美的亲情友情，才是人间至真至朴的“长生”滋味。它们如盐溶于水，永恒滋养着每一个走向大海的灵魂。

潮声如亘古低语，在暮色里漾开：何必远赴蓬莱？能濯净尘世倦意的甘露，正藏于此地澄澈的碎浪之间，闪烁于稚子明澈的眼眸深处，亦流淌在亲人朋友同观沧海时无声的会心一笑里。这平凡盛大、触手可及的生之欢愉，原是尘世最珍贵的不死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