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晨雾还没散尽时,晋祠宾馆的回廊浸在一片淡金色里。住处对面那座小楼挑着角,檐下的灯笼还垂着昨夜的影子,风一吹,晃出细碎的光。我沿着楼前小路漫不经心走,见楼前环形绿岛的对面有条小路,小路延伸处有座小桥,便顺着桥身踱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桥面是磨的有些粗糙的柏油路,每一寸都记载上踏过的足迹,像在跟晨露打招呼。桥那头立着块石碑,冬青从碑底漫上来,罩成了青绿色的笼子。碑上的字有些模糊,开头便写“智伯战渠”四个大字,下面密密麻麻刻着由来——春秋时智伯率师围晋阳,掘渠引汾水灌城,后人称此渠为智伯渠。</p><p class="ql-block"> “智伯”二字撞进眼里,倒让晨光都沉了沉。石碑上的故事不长,却字字带风:他如何恃才傲物,逼韩、魏割地;如何站在渠边宴饮,笑说“水可亡人国”;又如何在胜券在握时,被韩、魏反戈一击,死于自己掘的渠水中。指尖抚过“身死国灭”四字,石面凉得像浸过渠水,仿佛还能触到当年的浊浪。</p><p class="ql-block"> 转身再上桥头时,晨雾已散了大半。桥下的渠水静得不像话,水面平得像块青玉,映着对岸的柳树,连柳叶垂落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没有波澜,没有水声,只有偶尔掠过的水鸟,翅膀点出一圈涟漪,又慢悠悠漾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水,该见过太多吧?见过智伯的兵甲映在波心,见过灌城时的浊浪拍岸,见过夜袭时的刀光破水,如今却什么也不说,只把千年故事泡在静水里,泡成了温润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走下桥时,眼角瞥见路边立着座小亭。亭顶铺着灰瓦,亭柱上贴着副对联,墨迹透着些湿意:“云因笼月长教澹,风为吹花不敢狂。”横批是“诗书滋味”,笔锋圆融,像被晨露润过。</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亭下,看风拂过亭边的海棠。花瓣是粉白的,被风推着晃了晃,却没掉下来——风好像真的收了力道,轻轻托着花瓣,连吹起的衣角都带着几分客气。再抬头望东边的天,云絮薄薄地铺着,太阳藏在后面,只漏出几道暖光,不刺眼,反倒让整个园子都浸在柔光里。</p><p class="ql-block"> 这才懂了联里的意思。云不是要掩住月亮的光,是怕它太盛,反倒灼伤了自己;风不是怯了花的娇,是知道狂躁只会催落芳华。智伯何尝不是块好玉?修渠引水的智谋,千年前便惊了世人,可他偏要把棱角磨成利刃,宴上辱人,阵前炫威,把锋芒亮得太足,最后被自己的锐气压垮了。</p><p class="ql-block"> 亭外的海裳落了片花瓣,顺着风势轻轻沾在石桌上。我想起碑上“身死国灭”的结局,又看这静水流深、风护花柔的景致,忽然觉得,古往今来的英才,倒不是输在才不足,而是输在不懂“澹”与“不敢狂”。月亮因云而久明,花因风柔而久艳,人若能敛住锋芒,守好本心,又何尝不能让生命的光,照得更绵长些?</p><p class="ql-block"> 紫藤轻轻缠绕着花亭,风带着海棠的香掠过来。回头看那座石碑,晨光正漫过“智伯战渠”几个字,像给往事覆上了一层温软的纱。渠水依旧静着,仿佛在说:狂躁是一时的浪,收敛才是长久的河。</p><p class="ql-block"> 紫藤的枝儿又伸展了些,露水顺着藤蔓滑下来,滴在柏油路上,“嗒”一声,轻得像时光在叹。</p><p class="ql-block"> 2025年7月25日晨于晋祠宾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