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雨书年（原创）

江南春晓晓

　　今年早春的雨，下得比往年都要绵长，仿佛要将时光浸透。我立在老屋斑驳的檐下，凝望雨水顺着瓦当织成珠帘，珠玉相击的清音漫过黛瓦，檐角的苔痕蜿蜒如岁月掌纹，在雨幕里晕染开深浅不一的墨色，将往昔未竟的故事，细细临摹在青灰色的砖墙上。

　　恍惚间，二十年前的光景漫过雨帘。父亲伏案疾书的身影清晰如昨，泛黄的稿纸上，工整的字迹里流淌着炽热的家国情怀；母亲系着蓝布围裙，在厨房与堂屋间穿梭，木锅盖掀开时腾起的白雾，裹着粳米粥的甜糯、青菜的清鲜，将“洗手吃饭”的呼唤酿成滚烫的牵挂，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如今，老屋空寂得如同被岁月淘空的古井，唯有雨声在梁柱间荡出悠长的叹息。

　　记忆里的清晨，总被瓷碗轻碰的脆响唤醒。五点微光透进窗棂，母亲已在灶台前忙碌，锅中粥水咕嘟冒泡，比闹钟更温柔地揉碎我们的睡意。米香裹挟着热气漫过走廊，抚平睡眼惺忪的倦意。她常说：“家就得有家的模样，要清清爽爽。”于是抹布游走在窗台桌椅，尘埃无处遁形；箱底旧布经她穿针引线，转眼化作椅垫、荷包，细密针脚里藏满无声的爱意。那些叠得方正的蓝布衫，码在筐底的碎布头，都是她用粗糙手掌写给生活的诗——整洁是对日子的敬畏，勤劳是给儿女最坚实的依靠。

　　父亲恰似檐角那株老桂，枝干清瘦却擎起满树光阴，周身萦绕着岁月淬炼的厚重与温暖。那双翻阅过无数书卷的手，为我们撑起避风港湾。即便成家后，每个晨雾未散的清晨，他踩着露水穿过街巷，将裹着油条脆香、豆浆温热的早餐轻轻放在窗台。至今忆起，仍似有双布满薄茧的手，从岁月深处温柔覆上我的手背。

　　我们曾以为，这样的时光会如长河般永不停歇。直到翻开相册，才惊觉父亲鬓角的白霜，早如檐角初雪悄然堆积。某个寻常春日，一通电话从医院到菜场的途中骤然响起，瞬间击碎所有幻想。春雨混着泪水滑落，而我的世界骤然僵住。自此，父亲的笑容永远定格在相框里，成为我再无法触及的温度。

　　母亲的离开，是一场被病痛拉长的诀别。这些年，病痛如无情藤蔓，紧紧缠绕着她本就衰弱的身躯。即便被折磨得形容憔悴，她仍强撑病体，将旧衣改了又改，一针一线缝补出带着体温的衣物；住院时心心念念家中花草，反复叮嘱：“浇水要沿盆，莫冲了根。”最后那段日子，她瘦得像片风干的荷叶，可每次见我们，总要挣扎着问：“吃饭了没？”那个黄昏，夕阳如常洒进病房，为房间镀上金色，她却永远的闭上了双眼，唇间未尽的牵挂，化作绵长的遗憾。

　　如今，老屋的挂钟仍在滴答作响，那是时光的足音。曾经弥漫满屋的温暖，却永远停驻在那个寒冷又漫长的二月。姐姐整理遗物时，打开衣柜的瞬间，泪如雨下——那些我们买给母亲的新衣，原封未动叠在最上层；首饰盒里的银镯，用布裹了三层，仿佛藏着世间最珍贵的珍宝。原来，她的爱从未消逝，只是化作这些静默的物件，在岁月里永恒流淌。

　　父母离去后，四兄妹如同檐角零落的雨珠，散入不同城市的人海各自奔忙。曾经围坐圆桌的欢声笑语，争抢食物的天真童趣，都成了记忆深处最温暖的珍藏。大哥总爱翻出泛黄相册，对着老照片絮叨父母年轻时的故事；大姐承袭了母亲的巧思，把小家收拾得窗明几净；弟弟掌勺时总要多放半勺糖，说那是记忆里母亲熬粥的甜糯味道；而我，常在夜深人静时，将思念化作笔尖流淌的文字，在字里行间反复描摹往昔的团圆。

　　雨过天晴，檐角水珠仍在叮咚坠落，将光阴谱写成抑扬顿挫的诗行。这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看着熟悉的身影，如檐角残雪般消融在时光里；最温暖的，是父母用一生的深情，在我们心间种下善良的种子。父亲教会我以文字丈量天地，以思想触碰星辰，让我懂得精神的丰盈胜过万千繁华；母亲则用针脚与灶台，将柴米油盐熬成掌心里的山河，教会我们平凡日子里的诗意。如今，这份爱化作我笔下的墨香、大哥记忆中的故事、大姐手中翻飞的抹布间的整洁、弟弟灶上氤氲的烟火，在不同的屋檐下，以同样的温度，在血脉中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原来这世间最深沉的爱，早已在生命的年轮里生根。每当细雨漫过屋檐，那些被岁月珍藏的温暖，便顺着记忆的瓦当轻轻滴落，化作掌心的温度、耳畔的呢喃，在血脉中永恒流淌，成为镌刻在时光里永不褪色的亲情长诗。

文/江南春晓晓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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