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树

静锐

<p class="ql-block">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天气闷热,蜻蜓飞的很低,河渠边的柳树上的知了拼了命似的在嘶鸣,水草里的青蛙也在叫个不停,村口路边的两棵大核桃树遮天蔽日,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树下打“面包”(纸方块),不一会的时间妈妈给我叠的面包就被其他伙伴赢去了,我想要回来,可是他们不给我,在争执中我哇哇大哭的往家回,爷爷赶着几头牛正从我的院子往牛圈吆,他问我怎么了?我只顾着哭,没有理他。回到家,妈妈正在缝纫机上给我扎着开了裆的裤子……</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比光速更快的应该是回忆,我觉得说的很有道理,那旧日的时光中发生的趣事终究没能湮没在记忆里。放学之后,书包一扔,就迫不及待地聚在一起,掏出珍藏的玻璃弹珠——晶莹剔透,如同被阳光炼化了的宝石。大家俯身蹲下,眼睛专注盯着目标,手指轻弹,弹珠便顺着石缝滚动,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偶有弹珠滚入旁边深草丛里,大家便都埋头寻找,草叶拂过脸颊,虫鸣在耳畔低语。弹珠在掌中摩擦,仿佛那温润的光泽正是时光的包浆,而我们浑然不觉,那指尖滚动的是日后再难寻回的天真岁月。</p><p class="ql-block"> 后来,青春初萌,学校墙壁上张贴着“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标语,墨迹浓重而肃穆。教室里也日日宣讲着宏大理想,要我们做有道德、有志向的人。少年心事如初升的太阳,每根神经都敏感而炽热,仿佛准备随时为某种高尚燃烧自己。我那时确乎以为,世界是可以被理想擦拭得干净光亮的——仿佛只要肯努力,未来便如灯塔般矗立在不远处,光芒万丈,为我们导航。</p><p class="ql-block"> 然而,人终究是要从纸上的理想国里走出来的。世途渐行,昔日赤诚的理想,竟如老屋墙上剥落的墙纸,一点点显出底下粗陋的底子来。当我终于撕下自己房间那张雷锋海报,墙皮也簌簌地随之脱落,仿佛剥落的是少年时曾相信的某些东西。那斑驳的墙面,无声地映照出我们这一代人,从纯粹信念走向复杂现实所留下的裂痕。</p><p class="ql-block"> 时代正催促着所有人奔跑起来,我们却如同被遗忘在站台上的乘客,眼睁睁看着载满理想主义的绿皮车缓缓驶离月台,而自己正被抛在高速列车的站台里,茫然四顾。有时,我在想我们这代人被时代裹挟着前进,生怕被甩的太远,可是你越是走的快就越思念往日,那些日子似乎被藏在山那边的老屋里,只有当你停下脚步,回到老家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才能看到以前的时光留下的蛛丝马迹。<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些树、那条渠、那些麦草跺、还有稻场里的那些石磙、碾盘,还有那些个疯跑过的田间地头和群山小溪。再</span>出发就还是日子被一页页翻过,越来越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咀嚼其中滋味,只剩下生存的余味在齿颊间苦涩地盘旋。</p><p class="ql-block"> 旧日村口那两棵浓荫如盖的老核桃树,后来被伐倒了;之后又种过两棵,竟也皆未能成材。如今第三次植下的树苗,依旧在原来那块土地上,怯怯然伸着细弱的枝条。我每每经过,总不免驻足凝视片刻。树苗虽细弱,但枝头竟也摇曳着点点新绿,仿佛艰难地捧起微弱的希望。前些日傍晚,我踱步至老村口,见那新栽小树根旁散落着几块小小的红方砖,不知是哪个孩子摆弄的。我竟不由自主坐于其上,抬眼望去,树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其纤细的枝条,正努力向上伸展,试图够着愈来愈暗的天空。于是,我不由得忆起儿时在核桃树下仰头看到的星空:那些星星曾离我那么近,仿佛伸手可摘;而如今,这树苗的枝条分明正朝向同一片星空探去——只是星空遥远依旧,但树苗却执拗地向着它生长。</p><p class="ql-block"> 树在轮回,人在流转。我们这一代,注定是在新旧交织的夹缝里跋涉的。我们跌跌撞撞地穿行于童年天真的遗迹与成年繁芜的现实之间,在那些斑驳的碎影里,在树桩的切面上,辨认着年轮刻下的故事。现实虽然沉重,但如这树桩般承载过无数日月的沉默存在,却愈发显出岁月深处的重量——原来蹉跎本身,竟也渐渐沉淀为一种别样的生命年轮。树影重重,我们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往事如同暗夜里的星群,虽远在天边,却仍以微弱而固执的光,为地上徘徊的我们照明方向。这树苗正以它稚嫩的韧劲,向着星群伸展枝叶——它不会问星空是否回应,它只向天空生长,用每一寸向上的枝节,证明自己并非徒劳地扎根于这片土地。</p><p class="ql-block"> 树根向下深扎,枝条向上伸展。我们的生命,亦在过往与未来的拉扯中,找到了一个尴尬却坚韧的支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