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诊室门口的塑料椅被阳光晒得发烫,母亲正低头用袖口擦额角的汗。她花白的发间落着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掺着银丝的盐,每一根都牵得我心头发紧。我攥着复诊单的手沁出冷汗,纸边被洇得发皱,喉咙里堵着团浸了苦水的棉花——三天前那通电话里的每个字,此刻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像有只蜜蜂钻进去筑了巢。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一、药味里藏着的乡土执念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月十一的榆林还飘着雪粒子,母亲蜷在北方医院住院部的蓝白条纹被里,手背上的留置针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节育环感染引发的病变让她说话带颤音,却仍攥着我的手反复念叨:"等开了春,后院那几棵桃树该剪枝了。" 那时我只当是老人病中的胡话。从正月到四月,四家医院的CT片堆起来有半尺厚,西交大附属医院的医生摘下口罩说"稳住了"那天,母亲盯着窗外抽芽的梧桐树发呆,突然说:"城里的风都是直的,刮得人骨头缝疼。"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拗不过她眼里的光,我让弟弟开车送她回百里外的老家。谁知不过十天,邻居发来的视频里,母亲正佝偻着背在菜园里栽辣椒苗。裹着棉袄的身影在新翻的黄土地里一颠一颠,像株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玉米,手里的锄头却攥得铁紧,冻土被刨开时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像缀了串褐色的星子。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让她别种地了!"我在电话里朝弟弟发火,听筒里突然炸响母亲中气十足的喊:"我没事!侍弄这点地,比吃啥药都舒坦!"她总说种地是"顺气",可我知道,那是她当了一辈子农民的执念——在她心里,土地从不是劳作,是刻进骨头里的活着的证据。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终究还是回来了,拎着一篮子刚割的韭菜,进门就往厨房钻。"给你摊韭菜鸡蛋。"她把韭菜往案板上一摔,我才瞥见她手腕贴着块风湿膏,紫红的药油味混着泥土气扑面而来。那一刻鼻子突然发酸,我猛地懂了:她哪是要种地,是怕自己成了没用的人。</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二、戏文里藏不住的体温骤升 </b></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母亲住进我家的头半个月,日子像浸在蜜里。我每天变着法熬杂粮粥,早上去早市抢刚出炉的油旋,傍晚带她去公园看秦腔班社排戏。她最爱听《三滴血》,听到"祖籍陕西韩城县"时,浑浊的眼睛会泛起光,跟着哼的调子跑了八百里,却比任何补药都让我心安。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变故是从那个周三开始的。母亲早上起来说头晕,额头烫得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烙铁。我翻出退烧药和感康,看着她就着温水吞下,心里还念叨"许是昨夜看戏着凉了"。可五六天过去,药盒堆了小半桌,她的体温像烧不尽的野火,隔两小时就蹿到三十九度。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红会医院的朋友在电话里叹气:"来输点抗生素吧,别拖着。"住院部的消毒水味刚熟悉起来,母亲气色渐好,能跟着病房老太太们话家常了,体温却像疯长的野草,十几分钟就能从三十七度飙到三十九度五。护士站的体温计换了三个,护士长皱眉说"蹊跷"时,我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像被谁猛地浇了桶冰水。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匆匆办了出院手续,带母亲往二院赶的路上,她靠在车窗上打盹,嘴角还微微翘着,许是梦见了老家的菜园。我握着车扶手的手却在抖——这大半年的奔波,从榆林到西安,从西药到偏方,原以为总算能让她安稳些,可这反复的高烧,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心上,疼得人喘不过气。</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三、那通嚼碎眼泪的电话 </b></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二院的增强CT室在一楼,轮到母亲做检查时,她攥着我的手不肯放。护士说"放松点",她却悄悄在我耳边说:"别怕。"我鼻子一酸,转头假装看墙上的宣传画——明明该是我护着她,却总被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托着,像小时候她牵着我蹚过门前的小河。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结果要等第二天,我们暂住在姐姐家。次日中午十二点多,姐姐正端着面给母亲,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二院CT室"几个字跳得刺眼。接起电话的瞬间,我下意识走到阳台,没留意母亲正抬着头看我,眼神像春日的溪水,清澈得能照见人影。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是患者家属吧?"医生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患者肝脏上的占位性病变很严重,高度怀疑是恶性肿瘤,你们赶紧来医院,最好联系肿瘤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无数只蜜蜂钻进去蛰咬。手里的手机滑了一下,磕在阳台栏杆上,发出"咚"的轻响。母亲在屋里问:"谁呀?"我慌忙应着"没啥,问点检查的事",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连自己都骗不过。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医生还在说"尽快住院""进一步排查",我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睛死死盯着楼下的地砖。母亲就坐在离我几步远的沙发上,她要是听见"肿瘤"两个字,那碗刚吃了两口的面,怕是再也咽不下去了。玻璃上映出我惨白的脸,眼眶里的热流快要兜不住,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把那声哽咽堵回去。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挂了电话,我在阳台站了足足三分钟。风从栏杆缝里钻进来,刮得脸生疼,可心里的疼更甚——那大半年的辗转,那些熬红的夜,那些强装的笑脸,难道都成了泡影?母亲这辈子没享过几天福,年轻时拉扯我们姊妹三个,靠种十亩薄田供我们读书,临老了,怎么就要遭这种罪? 转身进屋时,我用力揉了揉脸,想挤出个笑脸,嘴角却像被胶水粘住了。母亲朝我这边看,眼神里带着疑惑:"咋了?脸这么白。"我慌忙拿起桌上的水杯,假装喝水,滚烫的水烫得舌尖发麻,却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没事,"我把水杯往桌上一顿,声音硬邦邦的,"阳台风大,吹得眼睛不舒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碗姐姐盛给我的米饭就在面前,白花花的米粒上卧着个荷包蛋,是我从小爱吃的。可我拿起筷子的手却在抖,怎么也送不到嘴边。母亲还在慢慢嚼着面条,时不时抬头朝我笑一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我从小到大的光阴:五岁时她背着我去看社火,十岁时她在油灯下给我缝书包,二十岁我离家读书,她往我包里塞煮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灶膛的灰......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碗饭有千斤重,只能低下头,假装扒拉着米粒,把快要滚出来的眼泪,和着米饭狠狠咽进肚里,涩得胃都揪紧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整天我都像踩着棉花,母亲说"这戏匣子唱得好",我嗯嗯啊啊地应;姐姐问"晚上吃啥",我愣了半天才说"随便"。母亲大概看出了不对劲,拉着我的手说"是不是累了",她掌心的温度传来时,我差点哭出声——我多想告诉她心里的害怕,可话到嘴边,只剩"没事,妈,我就是有点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里躺在姐姐家客厅的沙发上,瞪着天花板到凌晨。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条蛇。我一遍遍地想医生的话,又一遍遍推翻——肯定是弄错了,我妈身体底子好,她还能下地种菜呢,怎么会......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浸湿了半边枕巾,我死死咬着被子不敢出声,怕惊醒里屋的母亲,她要是看见我哭,准会整夜睡不着。</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四、虚惊一场里的余生之诺 </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0px;">终于挨到专家坐诊那天,天还没亮我就爬起来了。姊妹三个在医院门口碰头时,每个人的眼睛都带着红血丝,像熬了夜的兔子。姐姐攥着我的手说:"别让妈看出来。"我点点头,喉咙里堵得说不出话——我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商量好我陪着母亲,她们先去找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跟老人说实话"。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候诊大厅里人来人往,母亲坐在塑料椅上,眼睛不停地往诊室门口瞟。"你姐她们咋还不出来?"她问第三遍时,我正拿手机给她看公园里拍的牡丹花,手心里全是汗。"估计医生忙呢,"我笑着说,"你看这朵多像咱家去年开的那盆。"她凑近屏幕,手指在花瓣上轻轻点着,嘴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可我的心悬在嗓子眼,每一秒都像熬了一个世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终于,姐姐和弟弟从诊室里出来了。姐姐的眼睛亮得吓人,远远就朝我比了个"没事"的手势。我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母亲已经站起来,拉着姐姐的手就问:"咋样啊?"姐姐笑着说:"妈,就是肝上长了个脓包,小问题,输点液就好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脓包?"母亲皱着眉,"那咋还让做这么多检查?"弟弟赶紧接话:"现在医院不都仔细嘛,怕给您看差了。"我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半信半疑的样子,突然捂住了脸——刚才在诊室门口强撑的镇定,此刻全化作了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淌,带着咸涩的暖意。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走出医院大门时,阳光正好。母亲牵着我的手,脚步轻快得像个孩子,还念叨着"回去得把那畦菠菜浇浇水"。我嗯着,眼泪却又下来了。这两天的心惊胆战,夜不能寐,那些在卫生间里咬着牙咽下的哭声,那些假装喝水时强压的哽咽,此刻都有了去处,像春雨落进了干渴的土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路过街边的水果店,母亲指着草莓说:"要那红的。"我挑了一大盒,付账时手还在抖。老板笑着说"给老人买的吧",我点点头,突然想笑又想哭——原来幸福这么简单,不过是母亲能指着草莓说想要,不过是医生那句"不是肿瘤",不过是这阳光正好,她还在我身边,像过去的几十年里,从未离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家的路上,母亲靠在我肩上打盹,呼吸均匀。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她偷偷种地时邻居拍的视频,想起她住院时攥着我的手说"别怕",想起她吃退烧药时皱着眉却还是说"不苦"。这一辈子,她总把苦自己嚼碎了,把甜留给我们,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陪着她,把那些藏在药味里的牵挂,那些藏在土地里的执念,都酿成安稳的日子,像她当年把新收的小米,慢慢熬成稠稠的粥。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手机响了,是姐姐发来的消息:"妈说晚上想吃你做的熬茄子了。"我回了个"好",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刚才在医院没敢发的火,此刻也散了——管他什么不负责任的医生,只要母亲好好的,那些虚惊一场的煎熬,都成了余生里最珍贵的提醒:别等,别念,好好陪着她,就是最好的日子。就像此刻,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暖得像老家灶膛里的火,熨帖了所有的慌张。</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