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仔观点：五味杂陈之——苦

扬仔

巷口的老槐树又落了叶，碎金似的铺在青石板上。我蹲身捡起一片，叶脉间沁出的青涩气息，忽地让舌尖泛起多年前那碗黄连汤的滋味——苦得舌根发麻，却在喉间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原来有些苦味，需待岁月熬透，才能品出深藏的肌理。

一、苦瓜藤下的童年

老家后院的竹架上，总爬满苦瓜藤。盛夏时节，青绿的瓜扭着身子垂下来，布满疙瘩，像皱着眉的老人。母亲摘瓜，我总躲得远远的，嫌那瓜肉切开后渗出的汁液，光是气味就带着拒人千里的苦。有回她将苦瓜切片，盐杀涩水，再混着鸡蛋炒。我捏着鼻子尝一口，苦味如烟花炸开，从舌尖直窜天灵盖，眼泪瞬间涌上。“苦就吐了。”母亲笑着递来糖水，我却偏不肯，硬着头皮咽下。片刻，喉间竟漫出一点清爽，似雨后初晴的天空。

后来才懂，母亲夏日总吃苦瓜，是知伏天暑气需这味苦寒消解。如同人生某些阶段，苦是自备的解药，只是当时的我们，总以为那是命运撒下的玻璃渣。生活予你的苦瓜，非让你含泪，而是教你在咀嚼里，辨明苦与涩的边界——有些苦是锋芒，有些涩是沉淀。

二、药罐里的光阴

外婆病重那年，老屋总飘着中药味。深褐药汁在砂锅里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里，当归、黄连、苦杏仁的气息交织。我捧碗喂她，看她皱眉咽下，嘴角沾着药渍，像染了霜的花瓣。有次她趁我不备，把冰糖偷偷塞回我手心：“囡囡乖，太苦了，外婆喝不下。”可见我红了眼眶，又把碗接去，一口口喝得干净，末了舔舔唇道：“你看，喝快些，苦就追不上喉咙。”

那时不懂，苦药何以治病，亦不懂外婆的手愈发枯瘦，为何仍要紧紧攥着我。多年后整理她的药罐，见底沉着一层细密的药渣，方才彻悟：所有熬煮的苦，终成滋养生命的余烬。人这一辈子，谁不是背着药罐行夜路？苦药入喉是涩，可留在身体里的，是对抗寒凉的那点暖。

三、未拆封的苦糖

去年冬日，老街杂货铺的玻璃罐里，瞥见苦糖果。深棕糖块裹着白芝麻，如覆岁月的霜。老板说这是老手艺，如今少有人做了。我买下一块，握在掌心许久，终究未拆。想起年少时，总盼着快些长大，以为成年便不再尝苦味。后来才知，成年人的苦，是藏于糖纸的——是加班深夜的冷咖啡，是房贷单上的数字，是父母鬓角猝然生出的白发，是欲哭时强撑的笑意。

这苦，不似童年苦瓜、外婆中药那般直白，它们如细密的针，扎进生活的褶皱。有回加班至凌晨，空荡地铁里，瞥见对座的中年男人，悄然摸出一颗糖。剥开方知是苦糖果，他愣了下，依旧放入口中，喉结滚动咽下，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滋味。那一刻恍然：原来我们都在默默吞咽各自的苦味，却又在某个瞬间，从这苦涩里，咂摸出活着的真切。

老槐树的叶仍在飘落。我将那片枯叶夹进书页，忆起母亲的苦瓜，外婆的药罐，那块未拆的苦糖果。原来苦这滋味，从非人生的负累，而是岁月酿的酒——初尝刺喉，再品回甘，终在时光里沉淀成独属自己的味道。恰如此刻落于肩头的秋阳，暖中带寒，却让人禁不住想，将这苦乐交织的日子，重新慢慢过一遍。

（原载《扬仔观点》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