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东戴河●晨雨

逸吟诗丛

东戴河●晨雨

□高峰

雨声如细碎脚步，轻轻踏过梦境边缘，将我在沉睡中唤醒。窗外，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像谁在轻叩窗棂。推窗的刹那，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咸湿的海风气息——这气息里混合着海的咸涩与海鲜的鲜美，勾起了四十五年未曾褪去的乡愁。从上海远道而来避暑的游子，此刻在晨雨中触摸到了记忆的温度。

这雨，是伏天里最温柔的馈赠。它不像暴雨那般狂躁，也不似小雪那般冷清，而是以一种轻柔的姿态，将整个世界缓缓浸润。楼宇被洗得泛亮，树叶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宛如无数碎银在园区的石板径上跳动，旋生旋灭。往日那些晨练和奔向大海的身影，此刻定然被这清凉的雨帘温柔挽留于室内了。

我依窗再望，海已在雨幕深处。平日辽阔坦荡的海面，被雨雾揉成了混沌一片，仿佛巨幅水墨在天地间洇染开来。涛声那雄浑的呼吸，竟被雨声密密织就的网温柔地兜住，吸纳，最终化作低沉的背景细语。往日沙滩上翻涌的不仅是浪花，还有几十年前与同学们赶海拾贝的欢笑，那些沾着盐粒的贝壳里，至今回响着潮汐的韵律。

雨，确是天赐的清凉散与镇静剂。它洗刷浮尘，亦冲淡喧嚣，更将我心头积压的燥热浮沫轻轻拂去。心于是随之沉潜，仿佛自己也化为一滴微雨，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氤氲世界。雨声淅沥，雨气微腥，家乡的晨雨，思绪亦如被雨水打湿的薄翼，载着人，飘向渺远不可知的远方。

雨敲打窗台，其声滴滴答答，仿佛在青灰石板上练习着古老的书法，点画勾连，笔走龙蛇。雨线细密，如针如毫，刺透暑气，绣就天地间一幅流动的素绢。我凝神谛听，那声音里藏着极古的韵律，似在低语人间不知的旧事；又若一支甜柔之曲，抚慰倦怠的魂灵；更如一首含蓄小诗，待有心人驻足细品。

我乘兴坐在阳台上，轻轻取出那只用了十年的白瓷壶，龙井茶在沸水中舒展身姿，散发出袭人的香郁。妻和两个外孙女还在酣睡之中，小家伙们今早还缠着要堆沙堡呢。看来，她们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了。雨丝无尽，水气氤氲中，雨以无声之手悄然浸润着周边的一切。此情景，正象清代诗人敦敏《晓雨即事》中所述的那样："淅沥声惊晓梦中，捲帘云气正溟濛。小阶乱落槐花雨，低幕斜穿燕子风。遥看丝丝罥烟柳，坐听细细打窗篷……"

远处海的轮廓在雨雾中愈显朦胧，平日翻涌的深蓝被无数雨箭击碎，海面上绽开万千转瞬即逝的银花。每早人头攒动的沙滩，此刻空旷如野。远处的遮阳伞被收束成彩色的花苞，在风雨中微微摇晃，恍若搁浅在沙滩上的水母，褪去了白日的艳丽，显露出一种脆弱的温柔。凉亭、躺椅、遮阳伞在沙滩上孤独地眺望，乞盼着往日的宾客和喧闹。海在雨中静默，一种更为博大的安宁悄然弥漫。

这雨声如歌如偈，涛声被雨帘滤得轻了，但这浩大的低语却更显深沉。远处，东戴河海中的碣石默然矗立于雨幕烟波之间，宛如一尊古老的碑，静听着这天地间的秘语。仿佛大海正借着雨声的节拍，默诵一部水写的经文，那碣石便是这无字经卷永恒的镇纸。 又似一曲太古的歌谣，人俯身谛听，便知喧嚣浮尘终被洗尽，唯余雨脚叩击大地的清响——它最终叩开的，原是我们内心那座被暑热蒙蔽的寂静庙宇；而碣石兀立海中，千年守望，似为这庙宇在尘世锚定了一个坐标。雨声入海，海声入心，心便成了另一片宁静微茫的雨天之海，其中亦隐隐浮现着那座碣石的轮廓，如同心海中不灭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