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游记

清

年轻时，我们总以为日子是过不完的。结婚那会儿，正是八十年代的光景，街道上自行车叮铃铃地响，人们穿着蓝布衣裳来来往往。我和她领了结婚证，在酒店里简单摆了几桌，亲戚同事喝了点酒，说了些吉利话，这婚便算结了。

那时节，旅游结婚正时兴。厂里的小王夫妇去了杭州，回来时带了几张西湖边的相片，在办公室里传看，惹得众人啧啧称羡。妻子眼中也闪过一点光，但随即又熄灭了。我们合计着，婚假省下来能多拿些奖金，况且旅游花费大，不如把钱攒着，日后有的是机会。

"等以后吧。"我说。

"嗯，等以后。"她答。

后来有了孩子，日子便像陀螺般转起来。我每日赶往联营厂上班，她在胶带厂三班倒，孩子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咳嗽，忙得脚不沾地，还得请岳母照看孩子的。偶尔看见报纸上登着黄山、泰山的照片，也不过是匆匆一瞥，旋即被生活的琐碎淹没了。大好河山？那是闲人的事。

孩子上高学那年，胶带厂改制，妻子下了岗。她在家对门学校看门，要照顾家庭又要照看孩子，我则愈发拼命工作，唯恐孩子学费无着。旅游二字，早已从我们的字典里抠了出去。有时夜半醒来，听见妻子在梦里叹气，我便知道她又梦见年轻时想去而未去的地方了。

光阴荏苒，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我们也退休了，她一会儿飞去了南方的城市，一会儿飞去国外的城市。我和妻子忽然发现，空闲多了出奇，时间多得用不完，存折上的数字也不再那么刺目地小了。

"去走走吧。"某天早晨，妻子对着镜子梳头时说。

"去哪儿？"我问。

"随便哪儿。"

于是我们开始了迟来的旅行。先是近处的公园，后来是邻省的名胜，再后来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我们看过黄山的云海，踩过海陵岛的细沙，在桂林的漓江上数过山峰，于西安的古城墙下追忆过秦汉，摸护过万里城墙。换过手机三个，还写了厚厚一本游记。

今年春天，我们甚至出了国门，去了趟马来西亚，转手又去了日本。妻子在飞机上紧紧抓着我的手，像个初次远行的孩子。当飞机穿过云层，阳光忽然洒进来时，我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

"怎么哭了？"我问。

"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坐上飞机去旅游。"她抹了抹眼睛，又笑了，"真好啊。"

是啊，真好。年轻时总以为风景会等我们，却不知是我们终于等到了风景。那些错过的年华，如今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着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妻子总要买些小零食，回来后分给邻居们。

"老两口又去旅游啦？"邻居问。

"是呀，趁走得动。"妻子笑着答。

我们确实走得慢了，但看得更仔细了。年轻时错过的，如今都在眼前。山河依旧，而看山河的眼睛，已经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