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一泓

我们曾经有火，

火在手中跳舞，烧得人眉毛发卷，

那是语言的样子——谁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哪怕是错的，哪怕是胡说八道，

都有人愿意听一听，笑一笑，说声“真有你的”。

直到有人说话带上了扩音器，

他站在高处，声音像螺丝刀，

拧得空气咔咔作响，

他说：“火不能乱烧，语言不能乱飞。”

然后他递给我们一份手册：

《如何在不燃烧的情况下点火》。

后来，记忆也上了规矩，

它被切片、编号、打包、入库，

像冷冻肉一样，没人管它原来是头猪还是一段童年。

有些段落太咸，删了，

有些画面太辣，调色，

调到看不清味道，刚好不刺激。

他们造了堵墙，墙用沉默砌成，

我们住在里面，仿佛住进一座没有窗户的梦，

只能靠鼻子想象天空——

我试过，闻起来像蓝色的塑料袋。

飞翔呢？

我曾问过一次，被邻居劝了：

“那是动词，不适合普通人使用。”

人是要吃东西的，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记忆其实是粮食，

像土豆、面包、或者一个你妈煮过的鸡蛋，

我们靠记忆活着，不然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可他们说这叫“依赖性人格”，要治疗。

艺术家呢？

他们还活着，只是不大吭声，

有些人继续写诗，但诗像老鼠钻洞，

句子要侧着写、夹着写、打滚地写，

感情如果不学会跪着，就只能饿着。

我有个朋友写了句：“光落在你眼中”，

被系统标记为“引发联想”，三年不得发表。

后来他改写成：“合规光源通过安全虹膜”——过了，

但他说，自己从此失眠，总梦见光咬他眼睛。

你问：“那还能不能提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问题本身，已被归为问题。

它像发烧，你不能说你发烧了，

只能说：“我符合升温趋势。”

真实的讲述呢？

它像触电前那口深呼吸，

空气有股铁皮味，

舌头开始抽筋，背上起一排鸡皮疙瘩。

你知道那句话一出口，

不炸你，也会炸别人。

但你还是说了。

因为人类的体温来自相互点燃，

不是按开关。

后来，记忆被彻底“管理”了。

你看到的世界，像被蒸馏过的啤酒，

没有泡沫，没有醉意，也没有回味。

只剩一帧帧合规的梦，

像会议纪要，被人读完后扔进碎纸机。

雨也下——

但下的是失忆的雨，打在人身上没声音，

湿，却不冷，

仿佛天也知道，我们早就不打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