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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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前两天看到一则关于豆花的视频，目光触及豆花的瞬间，记忆突然被唤醒。眼前倏然浮现母亲在店门那口大锅前点豆花的身影，锅边围满看客，人声与豆香交织，一片鲜活的旧景在眼前展开。 五六年公私合营后，母亲被分配到南坪供销社合作餐馆工作，直至八零年退休，在那里整整待了24个年头。 （上图是56年工作时，下图是退休后） 餐馆坐落在南坪正街最中心的位置，生意向来红火，尤其到了周末赶场天，店里总是座无虚席。 店里有两位男同事：一位是说普通话的下江人，专守烤炉烤烧饼；另一位腿脚有残疾，负责煮小面。而店里真正称得上厨师的，唯有我母亲。 她中等个子，身材偏胖，站在人群里并不起眼，厨艺却鹤立鸡群，在当地小有名气。红案、白案样样精通，店里的煎炸蒸炒、馒头包子油条，全出自她手。 南坪正街逢周日赶场，那天整条街人满为患，热闹得像沸腾的锅。鸡鸭生猪市场里，牲畜的叫声此起彼伏；卖菜、卖锅碗、卖小吃的吆喝声鼎沸，人流如织的市井烟火气，让场镇在喧嚣中透着繁忙。 而那天最忙碌的，要数母亲。晨雾还未散尽时，她已满头大汗。馒头、包子、粉蒸肉、烧白、白米饭，都得在凌晨赶做出来。 厨房正中的煤灶上架着一大一小两口锅，大锅大到需两人才能合围，多层蒸笼和饭甑子靠着房梁上的滑轮升降。 进厨房左边是长长的白案工作台。24个酷暑里，她的汗水想必早已浸透了案板，留下了专属的味道。墙上的白炽灯不离不弃，早晚都把柔和的光斜射在她身上，映出长长的身影与她作伴。 那个年代没有机器代劳，馒头包子全靠手工揉面。母亲每天要揉二三十斤面粉，长年的体力劳作让她手臂粗壮有力，肌肉强健胜过男性。 揉面有讲究，火候掌握全凭手感。馒头包子需要长时间揉制，若面筋没揉到位，成品便皮相粗糙、口感松散；油条则大相径庭，不需要多面筋，反倒要求延展性强，面筋会让油条身材细小、干硬如瓜蔓。 母亲十六岁嫁进黄桷渡码头赵家酒馆，几十年餐饮工作的磨砺，让她的面食造型和刀功炉火纯青。 当时在南岸区商业同行中首屈一指，比赛屡屡获奖。记得有次，梦中的我被窸窣声唤醒，深夜里，母亲还在摆弄面团。梳子、剪子、筷子在她手中巧妙运用，金鱼、青蛙、贝壳、花朵……依次在指尖下栩栩如生。原来南岸区餐饮比赛即将举行，那次母亲仍获得了头奖，这事我记忆犹新。 我在南坪中学读书时，去母亲那里吃午饭。一次，区商业局领导带来不少学徒工观摩她的刀技表演。弹簧般的右手在眼前晃动，刀起刀落快得看不清，只能凭听觉判断节奏，"嚓嚓"声伴随着刀光闪影让人眼花缭乱。萝卜瞬间不见踪影，菜板上躺着两缕红白相间、细如发丝的萝卜流苏。母亲顺手抓起萝卜丝向身后墙壁抛去，萝卜丝都乖乖全贴在了墙上。事后她告诉我，这是检验刀功最简单的方法。 母亲最出名的，是点豆花的绝活。她摸索出一套独门技艺，一瓢胆水定乾坤。 传统点豆花花费时间长，胆水要少量多次下锅；母亲则不然，一瓢胆水一次倒完，几分钟就大功告成。 每逢赶场天，店门口总有道独特的风景。豆浆大锅前围满观众，看母亲点豆花。人们哪是看点豆花，分明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技艺表演。 豆浆刚沸腾，她手腕轻旋，一瓢胆水顺势旋进锅中。倒完胆水手势骤变，长长浆瓢伸入锅底，海底捞月带出条条"白龙"，扭动的龙身顺着瓢身上下翻涌，白色的浪花随龙翩翩舞跃；三五回合后，浆瓢改为旋转姿势，在锅中画起由快转慢的弧形；此刻"白龙"与浪花卧入锅底，弧线把荡漾的白浆绘成绽放的花朵，层层迭进的花朵逐渐散放开来，煞是好看。待浆中阻力加大，便停手放入竹箕，压上重物。 仿佛魔术师给豆浆注入了灵性，几分钟后浆水便变身成了空中的白云。 筷子夹起那绵绵软软的"朵朵白云"，热气裹着浓浓的豆香味向围观者扑面而来，母亲双手一举，告诉大家豆花已成，欢迎用餐。众人啧啧称赞，不知是谁高声道："点豆花一瓢清成功，好技术！"人群中随即响起掌声，从此，"一瓢清"成了她独创点豆花的招牌。 母亲在工作上是全能冠多面手，性子也刚直，嫉恶如仇，敢于当面抵制不良行为。店里收款员私藏钱款，一位胆小的同事看见悄悄告诉母亲，她毫无惧色，在众目睽睽下掰开那收款员紧捏的抹布，赃款顿时从抹布里掉了出来，这事受到了领导的表扬。 遇到衣衫褴褛或卖力气的穷苦人来吃饭，她会故意把饭压实，多舀一瓢饭在碗里。 她性格乐观开朗，再累再苦从不抱怨，闲时爱哼小调，兴头上来即兴改唱歌词，引得食客们开怀大笑。 常来店里的顾客，很多与她成了朋友，常常相争着拉她入座喝酒，听她唱劝酒歌。那些即兴发挥、张口就来的劝酒歌，没人能接招。 不过，食客拉她喝酒这事，店里的陈主任颇有微词。一次主任忍不住说了几句，母亲有阿庆嫂般的说话技巧，不愠不火地就把矛头转向，引得劝酒的食客们群起攻之，结果主任下不来台，十分尴尬。 赵家祖辈从清朝起在黄桷渡码头开酒馆（儿时我曾用家中坛里铜吊钱做跳房子游戏的道具）。 因父亲眼疾严重视力差，母亲便担当了酒馆的采购、厨师兼主管的重任。凌晨过江到解放碑大阳沟进货，白天开店直到夜晚，酒馆在她的打理下风生水起，成了码头最大的店铺。 她懂得积累社会资源，名人胡子昂进城去市府办事时常落脚酒馆小歇。旧社会时兴拜兄弟结义，她与胡子昂夫人、杨永莲大姐等结为姐妹，这在当时也算是一种处世良策。 “唱堂”技艺如今已失传，却是旧时独有的一门店堂艺术。母亲有天赋的洪亮嗓音，吆喝起“随手一个”“外三免红”等堂语时，嗓子一亮定会语惊四座，引得全堂一片寂静。 （唱堂是旧时酒店前堂对后厨传话的指令暗语：“随手一个”——送菜时带抹布擦桌子；“外三免红”——外面三位不要放辣；“青重”——多加葱……） 母亲的能干，也意味着她的忙碌。我虽有母亲，白天家中却难得见到她的身影。每当我们睡下后她才回家，天不亮又匆匆出门。看到别家孩子有母亲陪伴，我心里满是羡慕。 母亲深夜赶缝衣衫的情景，深深印在我心里。床头挂着的电灯光线不强，她就着灯光做针线活，脑袋离灯泡近得几乎要碰着头皮。 儿时家里穷，新年的新衣算是奢侈物，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熬夜缝制的。最让我感叹的是，她对衣服破洞的补丁很挑剔，补丁要方正，针线要细密工整。 她没进学堂上过一天学，却能简单看报。解放初期扫盲班识字、学唱歌，参加秧歌队，她在这里学习到外界的思想。“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咱工人阶级有力量”……这些是我幼小时听得最多的曲子。 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周裕福哥哥，常在我面前夸她。解放那年周哥十岁，是河嘴街的孩子王，码头秧歌队表演时，他总领着一群小伙伴尾随其后，撵着学跳秧歌。 他对我说：“赵孃孃（我妈）、李长惠她们几个跳得好！印象最深刻的是解放前夕，欢送解放军过长江的那次秧歌表演，赵孃孃她们一队扭了几天秧歌，手中红绸像一团火，长长的腰带上下翻飞就像一簇簇浪花，浪打浪的舞姿特别优美！” “你妈‘一瓢清’名号的由来，你忘了没？那是当地人送她的夸奖哟。” 看着八十多岁周哥津津乐道的样子，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心崇拜我母亲。 沙坪坝的表嫂来家做客，常说舅娘会变魔术。上一会儿还陪着谈笑风生地聊天，转身进厨房没多久，一大桌美味就摆满了桌，这让表嫂称奇和惊讶。 我有小孩后母亲退了休，成了我家和妹妹家的厨师兼后勤。她每月只留五元退休金零花，其余全交给女婿补贴家用。卖掉码头老屋后她没为自己留下一分钱，全都交与子女。 那时家里经济不宽裕，菜市场里廉价的肥肠、猪头肉等下脚料，经她巧手拾掇后，总能变成美味飘香的菜肴弥漫整条巷子，引得蒋妈、简孃孃等左邻右舍前来取经。 水泥厂二食堂有几百号人进餐，食堂梁凯团长慕名来我家拜她为师，请她去食堂示范教炊事员们学厨艺，其中同姓的赵玉芳大姐当场认她为妈，人前人后“妈”长“妈”短地叫着，那份亲热劲，让我都有些吃醋。 （86年母亲与她的孙儿们） 母亲的身世至今仍是个谜。1919年的一天，船工李清和、李清荣兄弟俩在江边沙滩上拾到一个弃婴，装女婴的背篓里没有任何关于身世的只言片语。李家把她当妹妹抚养，从此世上有了“李安容”这个名字。这份没有血缘却胜过血缘的哥妹情，让他们结缘一生一世。 为哥嫂打官司的事，成了一段趣谈。母亲嫁入赵家酒馆后，家住不远的两位哥嫂免不了常来吃饭，父亲对此很不高兴，主张要公断是非。 这场官司的原告是我爸，结果输家也是他。四十年代的码头官司由袍哥主持，我爸包下对门何光荣茶馆所有茶客的茶水钱，申诉说娘家人不该常来蹭饭。母亲能言善辩：“父母不在，长哥为父，长嫂为母，报答娘家兄长的哺养恩情，来女儿家吃饭是理应的。”那时码头袍哥是当地权威，一言九鼎。父亲成了官司的输家，现在想来他当时或许有点冤。 （退休后的母亲与我们在一起） 是不是因为工作太过繁重？我头上的哥哥和姐姐都在小小年纪夭折。还好，1956年公私合营后，酒店归公家接管，母亲去工作，父亲留在家中，我和妹妹才得以有人照顾，平安活了下来。 母亲的病是工作落下的，常年被煤气熏烤，患上肺气肿和气管炎。她没能熬过1996年的冬季，七十七岁在水泥厂医院与我们长别了。 如今日子好了，我们过得很幸福，可母亲却一天好日子也没享过，她一辈子太苦太累了！ 她给予我的太多太多，我却没能好好回报，每当念及此，我总会满心自责，无比难受。 愿天堂的母亲一切安好！ 愿下辈子能换个位置，让我做您的母亲，好好疼您、爱您，偿还您天海般的浩瀚恩情！ 谨以此文感怀母恩！ 2025.0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