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人说没有苦难便没有文学,初闻只觉是纸上悲凉,直至自己一脚踏入那光影扭曲的生存之境——原来真实的人间,竟是一面照尽荒诞、映透世相的哈哈镜,每一道扭曲的光影下,都深藏着命运的刻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尘里,二女儿幼师毕业即失业,曾应许包分配的诺言,竟如蒲公英般脆弱,风一吹便散了踪影。她辗转于各个幼儿园,以微薄的代课薪金度日,每月仅得一百余元。转正的希望渺茫如云中星子,于是心一横,决意创办私立幼儿园——彼时,这在本县尚属寥若晨星的新生事物。审批权尚未下放到县,我们这僻远之地距专区一百三十多公里,山重水复。我唯有托付教育局的熟人:“若有人赴地区开会,烦请顺带办张《办园许可证》。”后来通知去县里领取时,付了百元工本费。那纸轻飘飘的,几乎承载起一个年轻生命沉甸甸的期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办园之地,择定于我所工作的区场镇。那里矗立着一座民国军阀的祠堂,建筑华美异常,古而不朴,中西合璧的雕梁画栋下,沉淀着无声的过往。解放后收归国有,粮站曾短暂办公于此,后便长久闲置,空寂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叹息。我前去与粮站相商,对方倒也爽利:“本可不收租金,然账面行走不便,就给一千元了事吧。”并允诺孩子们可在粮站食堂蒸饭打开水,分文不取。初生的园所经费窘迫如涸辙之鲋,二女与同学谢英才勉强凑得三千余元,仅够购置些彩色玩具,斑斓之下是生计的苍白。我赶往木材加工厂,预定百套小桌凳,要求道:“八月三十务必交货,开学后定当付款。”新办私立,犹如旷野播种,不知能否得遇甘霖。我心中惴惴,给她们定下生死线:若能招到三十孩童,便咬牙撑持;若不足此数,只得黯然收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开园那日,晨光熹微中竟涌来一百二十二张纯真笑脸与他们殷殷期盼的家长!这远超预期的盛况,宛如贫瘠土壤上陡然绽放的奇迹之花,瞬间点亮了祠堂古老的飞檐与两个年轻人疲惫而惊喜的眼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世事之翻覆,常比人心更快。次年我工作调动离区,中心校竟公然宣布:凡入读过这所私立园的孩子,一概拒收于小学门槛之外!此言如寒潮骤降,入园人数顷刻间凋零至不足三十。我怀揣国家与县府颁布的《民办教育促进法》,如执微火,去找镇上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军。此人当年曾是我门下学生,大学毕业实习的鉴定评语由我亲手撰写,并郑重钤印。未料他步入仕途后,人情已薄如秋霜。踏入他办公室,烟不递,茶不奉,连张待客的椅子也无。我刚陈述几句,话音未落即被他粗鲁截断:“少在我面前唱正气歌!这个地方,我说了算!”他面含倨傲,挥手如驱赶蚊蝇。我默然告退,心中喟叹:此子气量如此,格局自限。果然不久后他虽短暂调入县府,旋又外放开发区任书记,终因倒卖土地、事未办成,鲸吞预付款,拒不退还而东窗事发,锒铛入狱。不到三十岁便丢了工职,权力这面哈哈镜,映照出的终非青云路,而是冰冷铁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回头再看园内,生源凋敝,两位年轻教师的薪水已如风中残烛,难以为继。恰逢二女身怀六甲,步履维艰。无奈之下,只得将那张浸透心血、市价已逾三万的《办园证》,默默无偿赠与了谢英。后来此园竟发展至七百余幼童。谢英发财后,购了门面,办了超市和窗帘加工厂。我二女在困难时一直未从她处借到过一分钱,谢英后迷信上“银联会”,败光全部家产还被清去踩缝纫机。命运之镜陡然翻转,昔日创业的微光,倏忽沉入生存的深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女携着初生的婴孩,跋涉至遥远的铁路工地摆摊求生。那里尘沙蔽日,人迹罕至,终日所获不过几枚零散硬币。只得又折返家乡,孩子托付于我们照料。她不甘就此沉沦,咬牙用仅存的四百元去学理发。无奈终日站立,脚痛如锥刺,继而肿胀难行,只得含泪丢弃这门手艺,转而去超市柜台站立谋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未过几日,竟在货架间偶遇阔别多年的幼师同窗罗四。罗四倾诉在棉纺厂郁郁不得志,二女黯淡的眼中忽又燃起火花,提议联手再办幼儿园。两人一拍即合,地点定在罗四老家兆佳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再度奔走,从教育局领回申请表,首要便是寻找该乡中心校校长签字盖章。电话打去,对方永远“有事在外”。这冰冷的推托我岂能不懂?林校长之兄原是我同窗,我试图请老同学疏通。电话那头唯余一声叹息:“兄弟成人了,我的话不顶用。”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情世故这面镜子,有时照出的不过是凉薄底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日清晨,我怀揣最后一丝渺茫希望出门赶班车,小区门口巧遇一旧友问我去向。闻知是兆佳,他爽快招呼我上车——原来他恰被下派至该乡任副书记!车上寥寥数语,他慨然应允。车子径直驶入乡政府,他提笔便在“乡政府意见”栏签下大名,并加盖了鲜红的公章。此招形成倒逼,中心校林校长纵然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在表格上落章。至于教办主任,本是旧识,彼时卧病在床。二女去探望,病榻之上,他亦未多作刁难,提笔签了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兆佳乡恰有一房产商在修建私宅时附带建了一所幼儿园,正好招租。二女与罗四倾囊而出,凑了八千余元购置硬件。中心小学校长却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我们只办学前班,幼儿这块‘让’给你们,无非是念及你们就业艰难,图口饭吃罢了。”——这话语,如同悬于头顶的哈哈镜,将善意扭曲成俯视的阴影。罗四的兄嫂曾是我师范学生,闻听此言,便萌生独办之意。他们设下一局,勒令二女一周内筹措三万巨款,美其名曰“购买学生接送车”。我闻言心下一片雪亮,这分明是巧立名目,行排挤之实。二女愤而要求罗四退还当初共同投入的开办费。对方却冷冷道:“等你父亲把那《办园证》手续彻底跑完,亲手交到我面前,我自然分文不少退还。”至此,我们两月奔波,心力交瘁,竟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我忆起当年课堂,曾为他们兄嫂传道授业,何曾教过这般算计?人性这面镜子,有时竟能映射出如此不堪的背面!后来风闻,那所由算计而生的幼儿园,未过几年因经营不善,便黯然倒闭,徒留一地鸡毛与几声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面悬挂于命运深处的哈哈镜,兀自映照人间:它曾放大过祠堂开园时一百二十二朵蓓蕾的灿烂;也扭曲过权力冷语与同窗算计的嘴脸;更在生存的辗转挣扎里,映照出女儿脚痛难忍时额角的细密汗珠,与超市货架间偶遇故旧时眼中短暂复燃又寂灭的星火。它冷眼旁观,将稚嫩的希望、无情的倾轧、琐碎的挣扎,统统纳入它奇幻而残酷的曲面——镜中光怪陆离的浮世绘,正是生活最本真、最涩口的滋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未完待续)</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