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魂赋，二0一八年（戊戌春）回故乡有感而发

閑雲野雀

　　新屯之隅，东山之阿，有一片苍茫槐林，阅尽沧桑，历劫百年。三面环山如屏，一径通川似带，溪水蜿蜒北去，汇成幽潭，人称“老吊坑”，水色深碧，雾气氤氲，宛如天地间一处隐秘的灵境。

以溪为界，分为河西河东；河西园圃，佳木葱茏，桃李争春；而河东旷野，则独属洋槐——千株万株，森然成海，如兵阵列野，又似故人守望。

春深五月，槐花盛放，满山如雪，琼枝缀玉，花穗垂珠，累累若星垂平野。风起时，花瓣纷飞，簌簌如絮，随风流转，恍若天地共舞。香气清冽悠远，沁人心脾，十里不绝，晨光初照，露珠轻颤，碎影斑驳，远望如云涛翻涌，近观似翠玉玲珑。此景此情，非人间胜境而何？

然此嘉木，昔有异名，乡人讳称“鬼树”，呼为“鬼子林”。盖因“槐”音近“晦”，古谓不祥之兆；更因植于日据之时，根系深埋殖民之痛。宣统年间，东瀛侵抚顺，于东山广植洋槐，以饰其营垒，掩其华为。老辈相传：槐下埋骨，花为招魂幡，枝作引魂杖，夜半风起，呜咽如诉。故童子不敢近，暮色一临，山林寂然，唯闻风过林梢，似有低语回荡。

土改初年，乡府易主，村部改建，取槐木为梁，构屋立柱。未几，怪事迭起：家畜暴毙，池鱼翻白，稚子夜啼，梦魇频生。族老亲往察之，仰观梁木，良久叹息：“槐者，晦也。名既湮晦，家无宁日，食且空乏！”①村长顿悟，举火焚屋，烈焰冲天，灾异始息，然其人亦因纵火入狱，命运骤转。至文革浩劫，当年主事者亦遭批斗，含恨而终。乡人私语：此皆槐灵未安，冤气不散所致。

及至三年灾害，天灾肆虐，饿殍遍野，榆皮剥尽，草根掘绝，百姓以观音土充饥，腹胀如鼓，命悬一线。忽有槐花早开，花期延至月余，洁白如雪，香气慰肠。消息瞬传，远近众人，男女老幼，争赴东山采花求生。晨露未晞，筐篮盈野，攀枝折穗，笑语夹杂喘息。母亲采撷归家，和以粗面，蒸为“槐花包”，或拌玉米粉，捏作团子，名曰“瓜菜代”。虽食之致浮肿，指压成痕，经月难消，然无数性命，竟赖此微香残蕊，得以延续。

犹记八岁那年，春寒料峭，余与姊同上山“抢秋”。山巅一株老槐，巍然独立，高可三十仞，树干粗若水桶，虬枝盘曲如龙，冠似巨伞撑天。其花异于常槐，下染墨黑，上覆素白，乃附近炭黑厂，烟尘长年熏染。枝间密布尖刺，森然可怖，人皆避之如疫。然腹中雷鸣，饥不可耐，余冒死攀援，折枝取花。忽狂风骤起，枯枝断裂，人随枝坠，不幸中万幸，护厂铁栅横阻，挂肢体于倒悬，然腿腹划裂，血流如注。姊急采槐花，揉土敷之，须臾血止。自此留下寸余疤痕，每逢阴雨，隐痛瘙痒，“腓总神经损伤”，竟成终身印记。

岁月如流，故园改貌。近年归乡，旧景凋零：日本楼已坍塌，蚕食林地；拓荒田尽开垦，断其根脉；更有宵小盗砍，斧斫不止，百年老树，仅余残桩断干，如枯骨横陈，诉不尽悲凉。访吴翁张叟，白发苍然，拄杖叹息：“三年灾时，槐树救民，伤其身而活我命；文革劫中，纵欲槐林，毁其形而伤我魂；今盗伐无度，连根皆废，根断则魂灭，树亡则史湮！”言罢老泪纵横，余亦默然久立。

日暮归途，道旁忽见一株紫花槐，晚霞映照，花瓣如血，灼灼其华，恍若当年故山之雪，染成暮色悲歌。凝望良久，心潮翻涌：此树曾以花为粮，以荫为庇，以魂为守，而今香消影稀，谁记其恩？谁怜其痛？谁慰其灵？

呜呼！树本无言，因人间悲欢而有声；花本无魂，因生死相托而不朽；这正是，人若无情天亦老！新屯之槐，非鬼非神，实乃一方之史碑，一代人之集体记忆。其根深扎于苦难，其香弥漫于饥年，其影庇佑过无数寒门灯火。愿后世子孙，念其恩德，护其遗存，莫使此灵木彻底湮灭，唯留残疤一道，伴我余生痛痒，年年花期，百感交集，一痕在体，万绪萦心。

愿古槐魂长存，香火不绝；愿人间烟火尚温，千古不灭。

注释：声名湮晦，衣食空无，源自宋陆游《除删定官丞相启》一文中。湮晦：埋没，消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