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阳的美篇

肖重阳

<p class="ql-block">赤膊面</p><p class="ql-block">文/小月</p><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的山村中学,像一块被贫瘠与沉闷压得喘不过气的土地。可我们这些懵懂少年,竟被命运眷顾——三个戴“右派”帽子的教授成了我们的老师:语文周老师,物理徐老师,化学郭老师。他们白天站在讲台,夜晚低头挨批,星期天则去校办农场改造。日子如牛负重,磨得他们手上粉笔灰下,又叠起一层厚厚茧壳。</p><p class="ql-block">镇上唯一国营面馆里那八分钱一碗的“赤膊面”,是老师们唯一可及的奢侈。徐老师是北方汉子,郭老师是回城未平反的知青,周老师南人北相,三人却都爱这清汤寡水。偶尔,他们瞥见我们这群面黄肌瘦的学生,也会招呼:“来,添双筷子!”几张饥馑的小脸挤在长条凳上,捧着没有半点油星的面碗,喝得山响,连汤带水都吞下去,仿佛在咀嚼某种生存的微光。</p><p class="ql-block">然而即便这点光亮也遭人忌惮。我们常聚在郭老师那间简陋宿舍里,听他讲元素周期表背后的故事,徐老师则拆解着旧收音机零件,周老师偶尔低声吟诵些课本之外的词句。可这竟成了罪证——被指为“小团体”、“走资派新苗头”,新一轮批斗又降临。他们被迫在众人面前更深地弯下腰去,郭老师口袋里几支粉笔滑落出来,在尘土里滚出灰白的痕。</p><p class="ql-block">灾难降临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化学实验室里,一个失手打翻的酒精瓶骤然爆燃,火蛇猛地窜上房顶。浓烟裹着热浪呛入喉咙,学生们惊慌失措。郭老师嘶哑地喊着“快跑!”,自己却逆着人流扑向火海,奋力拖拽着笨重的气瓶。我们被推搡到门外空地,惊魂未定间,只听见一声沉闷爆响,火焰吞噬了那个清瘦的身影。他最终护住了学生,却未能护住自己。</p><p class="ql-block">追悼会草草收场,校方只字不提他火中救人的壮举,仿佛他只是个报废的化学仪器,沉默地退出舞台。周老师和徐老师眼中的悲愤,渐渐凝结成寒冰。不久后一个晚自习,电流的嗡鸣猝然刺破校园死寂,徐老师改装的土喇叭挂在歪斜木杆上,陡然爆发出周老师沉郁顿挫的诵读声——那是他蘸血泪写就的《悼荫生》。字字句句,裹挟着无法言说的真相与悲恸,在凝固的夜空里横冲直撞:“……烟焰张其贪吻,君独蹈之何勇!护雏翼于烈焰,身碎矣,其心犹热……”</p><p class="ql-block">整个校园被这声音钉在原地。第二天,课桌里空空荡荡,盛面的搪瓷碗都不见了踪影。罢课惊动了县里,来人调查,面色铁青。</p><p class="ql-block">高二开学,周老师和徐老师那间弥漫着旧书与机油气息的宿舍,已空空如也。桌上唯余半碗冷透的赤膊面,清汤寡水,如同被时代嚼尽了最后一点滋味。人去室空,只留下风在剥落的墙皮间呜咽。</p><p class="ql-block">后来填高考志愿时,我毫不犹豫写下北师大和浙江大学——那是他们滚落泥尘前熠熠生辉的坐标。当我和另外几个同学的名字印上录取榜,山村仿佛被什么轻轻撬动了一下。临行前夜,我独自走进早已尘封的实验室旧址。月光清冷地铺在焦黑残迹上,像一层无声的雪。我蹲下身,指尖触到地面——除了冰冷的灰烬,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滚烫的印记。这印记无法命名,却足以支撑我们穿越未来无数个寒夜。</p><p class="ql-block">多年后一次校友会,有人辗转带来徐老师病逝西北、周老师埋骨岭南的消息。席间觥筹交错,我悄悄离席,在灯火阑珊的街头寻到一家面馆。当那碗清汤寡水端上来,热气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我郑重地摆上三双筷子,面汤滚热,蒸汽升腾,如同无声的祭奠在人间烟火里袅袅不散。</p><p class="ql-block">那些被时代碾碎的身躯,最终以另一种方式挺立起来,成了我们精神里不灭的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