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决堤时刻</p><p class="ql-block">文/小月</p><p class="ql-block">雨已经下了整整二十八天。</p><p class="ql-block">冷亮站在共双茶垸的堤坝上，望着浑浊的洞庭湖水一寸寸吞噬着堤岸。水位早已超过警戒线2米，距离堤顶只剩不到半米。远处，湘北市的防汛指挥车正沿着泥泞的堤坝颠簸而来。</p><p class="ql-block">"冷支书！"指挥部的老李从车窗探出头，脸色比天色还阴沉，"刚接到省防总命令，共双茶垸列入分洪区名单，十万群众必须在六小时内全部撤离！"</p><p class="ql-block">冷亮感觉一阵眩晕。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烟，却发现早已被雨水浸透。"六小时？十万人？"</p><p class="ql-block">"长江中下游告急，武汉危在旦夕！"老李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国家防总的命令，小垸保大垸，牺牲局部保全局。你妻子兰香呢？让她赶紧组织妇女儿童先撤。"</p><p class="ql-block">冷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向村里跑去。泥浆溅起，打湿了他的裤腿。路过自家门口时，他看见兰香正搀扶着隔壁王奶奶往外走。</p><p class="ql-block">"兰香！"他喊道，"省里下了命令，咱们垸子要分洪！"</p><p class="ql-block">兰香愣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我知道，广播里听到了。王奶奶腿脚不便，我先送她去安置点。"</p><p class="ql-block">"来不及了！"冷亮抓住妻子的手腕，"你带民兵挨家挨户通知，能带走的尽量带，带不走的...就算了。"</p><p class="ql-block">兰香的目光越过丈夫的肩膀，望向自家后院："可咱家那母猪刚下了一窝崽，十二个呢..."</p><p class="ql-block">"别管猪了！"冷亮几乎是吼出来的，"人命要紧！"</p><p class="ql-block">兰香点点头，转身跑向村广播站。不一会儿，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共双茶垸。</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像一场噩梦。冷亮带着民兵挨家挨户敲门，把老人背出来，把孩子抱出来。有些村民死活不肯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他不得不强行拖拽。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流。</p><p class="ql-block">下午三点，大部分村民已经撤到了高处的临时安置点。冷亮站在村口清点人数，突然发现兰香不见了。</p><p class="ql-block">"看见我媳妇了吗？"他抓住一个村民问。</p><p class="ql-block">"刚才好像看她往家跑了，说要赶猪..."</p><p class="ql-block">冷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掏出对讲机："兰香！兰香！听到请回答！"只有电流的沙沙声回应他。</p><p class="ql-block">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三辆挖掘机沿着堤坝缓缓驶来，后面跟着一队武警。冷亮的对讲机突然响了："冷支书，请立即到3号堤段报到，准备执行分洪命令。"</p><p class="ql-block">冷亮的手开始发抖。他望向家的方向，又看向堤坝上的挖掘机。雨幕中，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自家后院忙碌。</p><p class="ql-block">"再给我十分钟！"他对着对讲机喊道。</p><p class="ql-block">"来不及了！水位已经超过保证线，武汉那边压力太大！立即执行命令！"</p><p class="ql-block">冷亮的双腿像灌了铅。他缓缓走向堤坝，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挖掘机的轰鸣声中，他仿佛听见兰香在喊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开始吧。"他对武警指挥官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p><p class="ql-block">随着一声巨响，堤坝被撕开一道口子。浑浊的洪水如同脱缰的野马，咆哮着冲向共双茶垸。冷亮站在高处的堤坝上，眼睁睁看着洪水吞没村庄，吞没田野，吞没他的家。</p><p class="ql-block">直到三个月后，洪水终于退去。</p><p class="ql-block">冷亮踩着齐膝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家废墟。墙壁倒塌了大半，家具被泡得变形。他绕过断壁残垣，来到后院猪圈的位置。</p><p class="ql-block">那里只剩下一堆腐烂的肉块，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十几只甲鱼围在周围，贪婪地啃食着。冷亮跪倒在地，胃里翻江倒海。他认出了那块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兰香常系在腰间的围裙。</p><p class="ql-block">"冷支书..."身后传来村民的声音，"省里来人了，要给你颁发抗洪抢险先进个人..."</p><p class="ql-block">冷亮没有回头。他颤抖着脱下外套，轻轻盖在那堆腐肉上。甲鱼们不满地挪动着，发出嘶嘶的声音。</p><p class="ql-block">表彰大会上，冷亮站在聚光灯下，手里捧着鲜红的证书。台下掌声雷动，摄像机对准了他的脸。</p><p class="ql-block">"其实..."他的声音哽咽，"破堤放水的那刻，我早知道兰香没有转移..."</p><p class="ql-block">会场突然安静下来。</p><p class="ql-block">"我不要立功..."泪水终于决堤而下，"我只要兰香能平安回来..."</p><p class="ql-block">话筒将他的啜泣声放大，回荡在寂静的会场里。前排的一位女记者开始悄悄抹眼泪。冷亮抬起头，看向远处——那里曾经是共双茶垸，现在只是一片淤泥覆盖的荒原。</p><p class="ql-block">雨又开始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