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水水的童年

老五

<p class="ql-block">  打我记事时,土灶台上的铁锅永远冒着热汽,湿重的木锅盖被蒸汽顶得咔咔响,揭开锅时准有混着粮食与水汽的香——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东北乡下,日子就像口没底的砂锅,我们这些孩子,都是被汤汤水水喂大的。</p> <p class="ql-block">  生我时,母亲身体不好,没有奶水。父亲只能托人从县城倒腾来大米。将大米包在屉布子中,煮个七八分熟,拿出来用嘴将饭嚼碎,即“嚼饭浆子”。将嚼完的饭再放在屉布中攥在手里,虎口对着粗瓷蓝边碗用力挤。乳白色的米浆顺着指缝往下淌,然后喂我。那碗稠乎乎的浆糊,喂养我到能吃饭时为止。那时,大米金贵,常断溜,只能煮高粱米,一样的“嚼饭浆子”,不一样的是那是浅紫色的浆糊。</p> <p class="ql-block">  开春榆树刚冒绿时,榆钱儿是老天爷赏的救济粮。母亲踩着吱哑的木梯够树梢,我在地下捡她打落的榆钱儿,绿莹莹的串串儿沾着露水,透着股清甜的草气香味。母亲回家烧一锅开水,将淘洗干净的榆钱儿撒几把,再搅进半舀子苞米面,煮的黏黏糊糊。我急不可耐,抢碗就喝,连着上面的薄沫,更觉着那水最甜。在旁的母亲则笑着说:“傻孩子,捡了芝麻丢西瓜!”边说边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榆钱儿往我碗里拨。喝到最后,碗底沉着些没煮烂的榆钱儿,嚼起来咯吱响,像藏在汤里的惊喜。</p> <p class="ql-block">  再大些,我和玩伴就会挎着筐去挖野菜,苣荬菜、婆婆丁、芨芨菜,挖到啥就往锅里扔。但最常喝的还是高粱米粥和苞米碴粥。高粱米红得发紫,汤煮得稠稠的才顺口。苞米碴子要先泡一夜,煮出来清亮,碴子沉在底下。母亲总说:“多喝汤,顶饱!”但往往是在街上疯跑了一圈,肚子就空了。</p> <p class="ql-block">  懵懂的年纪,最好喝的汤水,是自制的“汽水”。将白糖和醋混在一起,加水后会产生碳酸饮料的气泡。一喝,真有点时下“雪碧”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  夏天青苞米下来时,烀苞米的水是顶好的饮料。将剥下皮后的苞米扔进大锅,添满井水,再盖一层苞米皮,柴火噼啪烧半个钟头,掀开锅盖,水汽裹着甜香能飘半个院子。先啃苞米,嫩粒儿咬破时淌着浆,啃到最后时齿缝里都是渣。那烀苞米的水是不能倒的,晾凉了,风也不会把洋溢在水中甜涩的微香吹散。从外面疯跑回来,一仰脖的一大碗漂浮苞米绒的苞米水,那叫一个甜,醇糊的甜,那叫一个香,清冽的香,那叫一个解渴,满溢的甘纯。</p> <p class="ql-block">  夜色微凉,洗衣绳子上悬挂着青白色的苞米皮(晒干了,预备垫在冬天的棉鞋里,是鞋垫),一溜溜地缠绕着灯光,使老宅小院安详得像一穗玉米躺在原野上。</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土灶台,永远离不开土豆、萝卜、大白菜。无论是哪种,一律地炸个锅,填满汤,放团菜,撒把盐……大炖菜,囫囵的汤汤水水。就是故乡旁潺湲汪洋的蒲河,拿了鱼,也一律的翻溻后加汤。鱼炖土豆、大白菜、萝卜丝、酸菜……鱼炖一切。</p> <p class="ql-block">  汤水,是那个时代的外在显现,更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内核:是涵容、是坚韧,更是顽强。</p> <p class="ql-block">  谁家办红白事,是孩子们最盼的日子。 那时不兴大操大办,讲究“六碟六碗”。六碟是咸菜、酱土豆、拌白菜丝之类的冷盘,六碗却都是实打实的汤菜:炖扣肉浮着油花,肉片下埋着酸菜;炖干葫芦条泡在清亮的汤里,飘着几片肥肉;还有炖豆腐、炖粉条,每碗都是汤比菜多。吃席的人都知道,得把六碗汤喝净,才算没亏着。后来日子稍缓,有了“四四席”,四个炒菜摆在中间,无非是炒鸡蛋、炒土豆丝等,油腥子不多,却金贵得很。最让人惦记的是最后那道素烩汤——炒完菜的锅不刷,直接添水,扔进炸土豆片、干豆腐丝、芹菜段,烧开了勾点淀粉,汤稠乎乎的,带着前几道菜的味。那时的喜事多半都是在冬日里办,为的是若有剩菜容易储存,不浪费。无论是泡米饭,还是就着地产小烧暖胃,那素烩汤都最受欢迎。五叔用羹匙舀汤泡饭,六大爷端过来倒下来半碗,七哥见了更是着急,抢过素烩汤碗,一仰脖,弄得满嘴满身,他抹了把油乎乎的嘴,拍打一下油明黑乎的对襟棉袄,憨憨地笑了……八爷爷稳稳地坐在炕头上,呷了一口酒,脸比席间的焦火还红。</p> <p class="ql-block">  六碗汤,想想都觉得美好。轻轻念出来,声音像迤逦的蒲河水,河水下有干豆腐丝、芹菜段,河上面飘着碎碎的油花和贪念的笑靥,那真是又婉转又流丽的汤水啊!</p> <p class="ql-block">  汤汤水水的智慧,不只在锅里。春夏秋三季,母亲把淘米水放在瓦盆里,放太阳底下晒两天,加温水给我们洗头。冬天就用腌酸菜的汤水给我们洗头。无论是淘米水的涩还是酸菜水的酸,但洗出头来都是清丽爽滑的。隆冬时节,母亲还将深秋捡回的一堆茄杆,熬汤,为我治疗冻疮。</p> <p class="ql-block">  日出后日落,日落后日出的乡居岁月,只有真正沉静下来,才体会出这汤汤水水之味,素素淡淡的踏踏实实,才体会出源于自然楔入灵魂的生活本真,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p> <p class="ql-block">  最盼的是过大年,饺子锅里飘着油花的汤,是一年里最金贵的水。三十晚上煮饺子,白胖胖的饺子在沸水里翻涌,汤面上浮着层淡淡的油星和面粉糊。吃完饺子,母亲准给每个人盛一碗汤,说“原汤化原食”,解腻。我们哥五个仰脖喝,觉得那汤比饺子还香。后来才懂,哪是解腻,不过是借着风俗,把最后一点油水也喝进肚子里。那时没人说破,只当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直到多年后再想起,才明白那碗汤里盛着的,是日子的精打细算,也是苦日子里不肯浪费一丝甜的温柔。</p> <p class="ql-block">  多少次回望故乡,哪怕是汤汤水水的故乡,永远是超于粉丝般的膜拜。</p> <p class="ql-block">  那童年时十几载的饭,这汤汤水水的一日三餐,多么磨练人,捶打人。生活最能改变人,它硬将一个急火攻心之人打造成一个慢悠悠的一个时代的养生专家,书写成一个坚刚刚的一个世纪的朴茂神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