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会说话(二)

王素艳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注:文字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配图引自网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因为医院病人太多,双人病房大多临时加床,变成了三人病房,其中,部分男女病患混住。季古新搬进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房间。他被安置在靠窗的床位,确切地说,是紧挨着窗子。刚躺下来,便被透过窗缝丝丝袭来的风问候了。好在新床有护栏,晚上应该能睡得安心些。</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去熟人那里借陪护床了。 </p><p class="ql-block"> 季古侧过头,将病房里的情形看了个大概。</p><p class="ql-block"> 进门左侧是洗手间。紧邻洗手间的床上躺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中间床位用帘子遮挡了大半,只看见乱蓬蓬的一颗头露在外面。三张床中间有两个床头柜,分别由季古的两位病友使用。</p><p class="ql-block"> 季古的临时床头柜位于其床脚一侧的墙角处。</p><p class="ql-block"> 过道狭窄,仿佛只能放下窄窄的陪护床和小小的靠背椅。</p><p class="ql-block"> 除此之外,是大片大片的白。白的屋顶,白的墙,白的地板,白的门。</p><p class="ql-block"> “还有白的时间,白的思维……”季古想到不知要在这样的留白里游离多久,不觉有些怅然。</p> <p class="ql-block">  门开了。一男一女走进来,分别坐在另外两张床旁边。</p><p class="ql-block"> 男的是老太太的儿子,约四十郎当岁,寸头,大眼睛,星星点点的胡茬仿佛秋后的霜,且是健谈,一张嘴,口边便似漾起一圈儿波纹。</p><p class="ql-block"> 女的约五十出头,个子不高,面相忠厚,单眼皮,厚嘴唇,咋看都像拆钢板小伙子的妈妈的姊妹。</p><p class="ql-block"> 听他们谈话,季古得知另外两位病友原来是同一天入院,同时入住这间病房,而今又将同时出院。短暂的一周时间仿佛一条纽带,将他们四个人松松地挽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这也是别样的缘分吧。”季古默默地想。</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回来了,双臂环抱着一张斑斓的折叠床,像极了螃蟹紧紧钳着小龙虾。</p><p class="ql-block">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热络,逮着机会就跟人家搭茬儿。</p><p class="ql-block"> 季古闭上眼睛,听那几个人的声音似火花忽起忽落忽明忽暗,心下渐渐生出一丝疑问:“为啥中间这位一声不吭哩?他(她)明明在翻来覆去,却安静得像不存在……”</p><p class="ql-block"> 晚饭时分,这个谜被解开了。</p><p class="ql-block"> 中间的帘子拉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半靠着床头坐起来,肥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他半皱着眉,眼睛一下一下地扫视着床头柜,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冲那位大姐做了个手势。</p><p class="ql-block"> 大姐拎着饭盆去打饭了。</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也出去了,以抢滩登陆的姿势和速度。等回到病房,她神秘兮兮地说:“看看,一荤两素加米饭,十块钱。三个素菜加米饭,十块钱。你要哪个?”</p><p class="ql-block"> 季古探头一瞧,发现两个扁扁的塑料餐盒里,土豆片、鸡蛋柿子,还有看不出长相的菜拼凑在一起,像极了无色无味的大杂烩。</p><p class="ql-block"> 季古一咧嘴,说:“姨,我不是说要一荤两素,外加两份米饭吗?这些太多了,咱俩吃不了,浪费啊。”</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叭嗒叭嗒嘴,说:“嘿,我还要了两份汤呢。”</p><p class="ql-block"> 季古没再说什么,随便挑了一盒菜吃起来,感觉汤汤水水仿佛经过食道前往肠胃,却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p><p class="ql-block"> 饭后,季古把饭钱转给“老油条”。中间那位陪床大姐有些诧异地瞄了他一眼。季古不明所以。</p> <p class="ql-block">  一夜无话。</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6点半,一个护士推开门,开始分发药品,做相关治疗。</p><p class="ql-block"> 季古懵懂地张开眼,半天才缓过神。胃一阵阵泛酸水,只好让“老油条”将床头位置调整得稍高些。奈何,那丝丝缕缕的烧灼感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季古敷衍地喝了几口小米粥,服了药,便疲惫地闭上眼睛。</p><p class="ql-block"> 这时,另一个护士来输液了。</p><p class="ql-block"> 季古强打精神,叮嘱“老油条”盯着点儿输液瓶,开始昏昏欲睡。一个个短暂的梦仿佛一只只残缺的蝴蝶,无论怎么拼凑,都看不出完整的图案。直到受伤的腿猛地一抽搐,剧烈的疼痛似瞬间喷涌的泥石流。</p><p class="ql-block"> 季古陡地睁开眼睛,发现一堆堆泡沫在头顶的输液瓶里翻滚,好像翩翩落叶欲语还休。</p><p class="ql-block"> 他彻底醒了。</p><p class="ql-block"> 耳畔却传来“老油条”嘻嘻哈哈打电话的声音:“姐,你帮我砍一刀,拼多多……让你家我哥也帮忙砍一刀,助力……”</p><p class="ql-block"> 季古不由得一股怒气袭上心头,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吼了一嗓子:“输完了!”</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跳起来,跑去找护士。</p><p class="ql-block"> 季古在等待的间隙,感觉自己恍似经过了无穷世纪。他用眼角余光捕捉到刚刚进屋的邻床陪护大姐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p><p class="ql-block"> 中午,季古在网上点了餐,告诉“老油条”买她自己那份饭即可。</p><p class="ql-block"> “你的饭钱,我和今天的护理费一起转给你。”季古说。</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尬笑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拿出两个塑料袋,说:“昨天的晚饭,我还留着呢。”</p><p class="ql-block"> 季古猛地瞪大了眼睛,说:“剩饭不能吃!你买新的吧!”</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坚持把剩饭菜倒进小黄盆里,一边吃,一边给季古看她随身携带的各种胃药,毫不在意地说:“没事。我年轻的时候天天不吃早饭,胃都练出来了。大不了用药顶顶。”</p><p class="ql-block"> 季古无语,只好随她去。</p><p class="ql-block"> 邻床陪护大姐买饭回来,看季古仰卧着发呆,而“老油条”在大口干饭,不由得一眼一眼地瞟“老油条”,眉宇间渐生不忿之色。</p><p class="ql-block"> 她问季古:“你吃啥?”</p><p class="ql-block"> 季古笑笑:“我点餐了,一会儿就送到。”</p><p class="ql-block"> 她点点头,轻轻地帮季古掖了掖被角。</p><p class="ql-block"> 当天下午,季古的两位病友出院了。</p><p class="ql-block"> 临走前,一个清秀的女子和中间床陪护大姐把两个红彤彤的国光苹果放在季古床头。在季古眼里,她俩长得并不相像,却同样美丽。</p><p class="ql-block"> 中间床那个小伙一边捂着锁骨,一边做了几个手势,尖尖的手指仿佛尖尖的笋,在无风的午后尤其动人。</p><p class="ql-block"> 季古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听说,他和那个清秀的女子都是陪护大姐的孩子,只不过后者是天空下自由自在的小荷,而他是泥土怀抱里无怨无尤的藕。</p> <p class="ql-block">  季古这边还在感慨,护士们已经过来打扫房间了。她们把其余两张床的被罩床单枕套拆下来,再换上新的。保洁大姐也拎着抹布和拖布来来去去。一时间,清冷的感觉像云一样堆卷在季古的眉头和心头。</p><p class="ql-block"> 新的病友很快入住了。其中一个正是跌下树的老妇人。</p><p class="ql-block"> 季古前一晚刚刚变得安恬的心田很快被各种各样的根块茎枝叶填满,几乎看不到空隙。</p><p class="ql-block"> 老妇人极其爱说话,不是自言自语,便是跟陪床的老伴撒娇,拌嘴,或是打电话给儿女孙女,一声声呼唤如葛针般尖细,仿佛一个个小钩子在极限拉扯空气,以及所有的白天和夜晚。</p><p class="ql-block"> 季古看着她脸上层层绽放的“花瓣”,不由得一阵头晕,心知接下来的日子有得熬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季古胃不舒服,轻揉数下,正在昏昏欲睡之际,忽闻耳边不远处响起一声呼喝:“你使点劲儿,揉!绕着大圈儿,揉!”</p><p class="ql-block"> 季古一激灵,环顾左右,心想:“这是在跟我说话吗?”</p><p class="ql-block"> 果然。那老妇人目光炯炯,正盯着季古软弱无力的手。</p><p class="ql-block"> 季古按照她的指点一番操作,虽无明显成效,但毕竟学到了一技,于是,对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就一扭头的功夫,他吓了一跳,因为,爱动的老妇人像陀螺一样,已将头和脚的位置掉了个个儿。</p><p class="ql-block"> “真是个闲不住的大妈啊。”季古暗自思忖。</p><p class="ql-block"> 然而,更厉害的在后头。</p><p class="ql-block"> 一连两个晚上,老妇人的老伴在病房休息,一秒入睡,呼噜山响,任老妇人如何呼唤都不醒。季古于是变成了失眠的牛娃,脑海里满是老者那光光的头、鼓鼓的肚子。</p><p class="ql-block"> 待次日,季古刚想趁敷药、电疗的时候浅睡一会儿,精气十足的老妇人早已打开女儿的iPad,刷起各种各样的短剧,声音开到最大。季古只好陪着听,甚至有的视频播放三遍,季古的耳朵便被毒打三次。</p><p class="ql-block"> 本着“忍为上”的原则,季古和另一位病友选择了沉默。不过,出于尊重,季古私底下馈赠这有着榆木特性的老妇人一个绰号——“榆钱儿”。</p><p class="ql-block"> 好在“榆钱儿”除了说话,喊疼,刷视频,还要吃饭、睡觉,这时病房里便如夕阳西下时分,短暂地出现难能可贵的安静。同时,“榆钱儿”老伴从第三天晚上开始去走廊里休息,对季古们的耳朵而言不亚于特赦。</p><p class="ql-block"> 至于“榆钱儿”老伴为何离开病房,据说主要原因之一是嫌热。</p><p class="ql-block"> 于是,后续来了。</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一大早,“榆钱儿”喊季古开窗。</p><p class="ql-block"> “通通风嘛,热死了!”她说。</p><p class="ql-block"> 季古想了想,医院确有通风要求,便请“老油条”将遮挡帘拉过来,拦在自己和窗子中间,然后,用被子蒙住身体。</p><p class="ql-block"> 窗子只能开15度角。饶是如此,当一股风趁机登堂入室,季古还是感到了丝丝凉意,尽管被子底下的他很快汗如雨下。</p><p class="ql-block"> 真的是冰火两重天。</p><p class="ql-block"> 十分钟后关窗,“榆钱儿”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屋里空气不好。</p><p class="ql-block"> 季古咳嗽了几声,“榆钱儿”不吭气了。</p><p class="ql-block"> 对骨折病人来说,感冒是最大的风险之一。关于这一点,“榆钱儿”还是心里有数的。毕竟,作为病号,通过各种途径了解病情的影响因素,她的渠道可比季古多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