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70年,我下乡插队的第二年。五月,生产队的早稻插秧后刚刚返青不久,满眼都是新绿的田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那返青后的秧苗只有一拃来长,还不到第一次除草的时候,正值农闲时节。</p><p class="ql-block">小知青陈兴华趁农闲时节回了趟县城老家,他家姐弟三个同时下乡插队。小陈回来时带来了一个海鸥照相机,说是向朋友借的,还新买了一卷胶卷,准备记录一下插队期间的生活。</p><p class="ql-block">回乡后的第二天傍晚,小陈告诉我,说是他们姐弟已经拍完了照片,但胶卷还给我留了几张,真是意外惊喜!我迫不及待,立刻连夜让小陈在宿舍为我拍了张读书学习的照片,又到由我管理的大队广播站,拍了张修理扩音机的工作照。</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小陈背着照相机,我俩准备到田间再拍几张。村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见到照相机这个稀罕物,都围了过来。于是,我们给他们拍了两张,然后到田间正好遇到老农方海荣,就请本村小伙方汉河拍了一张我和小陈向方海荣学习分辨秧苗与稗草的场景照,然后又拍了一张我在番薯地锄草的照片。</p><p class="ql-block">此时,还剩最后两张胶卷。我与小陈一起走进番薯地田坎上方的竹林,拍了一张我在竹丛下休息的照片。正在这时,素有“白面书生”雅称的本村小伙方有财一蹦一颠,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道:“给我留一张!给我留一张!”他的喊声吓得两只停在竹子枝头谈情说爱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走了。</p><p class="ql-block">看着方有财的样貌,我不禁好笑:方有财身材瘦小,活像只瘦猴似的,这小子十八岁的人了,身板还没村口那棵老松树的枝桠结实,皮肤白净得能映出云彩,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语,所以总被村里的婆娘们打趣,说他是投错了男胎。</p><p class="ql-block">“没了,没了!没有胶卷了!”小陈应道。</p><p class="ql-block">“不是还有一张吗?给他吧。”我说。</p><p class="ql-block">“不能便宜了这小子,看他那女孩样,让他扮个女孩,你与他拍一张合照,让大家高兴高兴,如何?”小陈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p><p class="ql-block">不知小陈怎么就突发奇想,要方有财扮个女孩,与我合影。我想起刚刚飞走的那两只正在谈情说爱的小鸟,就点了点头,微笑着答应了。</p> <p class="ql-block">“只有他的最后一张胶卷了,要拍就只能与他合拍,但你要假扮为女孩子,怎么样?”</p><p class="ql-block">方有财稍加思索,不情不愿地回答道:“那——好吧。”</p><p class="ql-block">“方有财虽然生来女人样,但穿的毕竟是男装,也没有留长头发,照起相来,也不一定能看得出是女孩。”小陈自言自语道。</p><p class="ql-block">“有了!你们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小陈说完,飞奔而去。</p><p class="ql-block">大约一支烟的功夫,小陈抱着他姐姐一件浅蓝底上嵌着小红花的外衣来了。</p><p class="ql-block">“来,把这件花衣服穿上!”小陈半命令式地对方有财说道。方有财一听,脸“刷”地红得像煮熟的海虾。</p><p class="ql-block">“不要!不要!我一个大小伙子……”方有财边回答边把衣服推开又往后退。</p><p class="ql-block">“哪能不要?来!帮忙给他穿上!”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方汉河一把拉住方有财的手,挤眉弄眼地撞着小陈的胳膊说道。</p><p class="ql-block">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本村小伙方松蕾、方志文等人也一同附和起哄。最终,挣扎得像条离水泥鳅的方有财,还是被众人按在竹丛的土堆上,大家七手八脚地为他穿上了那件花上衣。</p><p class="ql-block">阳光透过竹叶,斑斑驳驳地洒在地上,洒在我们的身上。方有财扭扭捏捏地挨着我坐下。小陈端起照相机,忽然又放下:“等等,有财,你得像个女孩样,把头靠在阿泉肩上。”</p><p class="ql-block">“啥?”方有财“嗖”地站了起来,“这不行!”</p><p class="ql-block">“怎么不行?”方松蕾起哄,“你现在是女孩子,就得有女孩样!”</p><p class="ql-block">方有财只好把头往我肩膀靠了靠。</p><p class="ql-block">“有财,你笑一笑啊!”小陈指挥着,“别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脸,没有谁欠你的钱吧?”</p><p class="ql-block">方有财的脸憋得通红,嘴角僵得像抹了胶水:“笑不出来……这衣服勒得我喘不过气……”他虽瘦小,但在外衣上又套了这件有点偏小的女孩花外衣,实在是……</p><p class="ql-block">方有财扭捏着,把衣角卷了又展,展了又卷。</p><p class="ql-block">半天,方有财这才呲牙咧嘴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p> <p class="ql-block">“且慢,且慢,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小陈自言自语道,“还是不像女孩子,头发太短了,半公半母,唉!”</p><p class="ql-block">“你能不能把头发披下来一点?”小陈比划着对有财说。</p><p class="ql-block">有财哭丧着脸:“我头发这么短,披下来不是成了刺猪(刺猬)?”</p><p class="ql-block">众人哄笑。方松蕾笑得直拍大腿:“有财啊有财,你这模样,连村口的母猪见了都要害羞!”</p><p class="ql-block">方汉河更损:“不如去灶膛里抹把烟灰,画两条眉毛,再用红纸涂涂嘴唇更像!”</p><p class="ql-block">话刚说完,方汉河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有办法!”然后他扒下自己头上那顶已经洗得发白、磨卷了帽沿的军帽,露出被压得扁塌塌的头发,“这帽子一戴,有谁还看得出来是男是女?”随手就把军帽扣在了有财头上。</p><p class="ql-block">还真是,这军帽往有财的头上一扣,遮住了他那短得可怜的头发,还真活像是个男扮女装的假小子——不,是男扮女装的假姑娘!</p><p class="ql-block">方松蕾不知从哪里摘来了一朵野玫瑰,走到有财身边,突然把花儿往有财耳旁的帽沿一插,笑道:“这样是不是更像女孩子,更漂亮了?”</p><p class="ql-block">看着有财插着花儿的模样,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我转头看了有财一眼,阻止道:“过了,过了,哪有戴着军帽还插花的?”就把那朵花儿给拔了。</p><p class="ql-block">“好,注意了!看镜头!”小陈岔开两脚,手端照相机指挥着。</p><p class="ql-block">方有财早已忘却了刚才众人的嬉闹,他悄悄往我身边靠了靠,军帽下露出的那张笑脸笑得比野蔷薇还甜。我的肩膀挨着他单薄的胳膊,能感觉到布料下他骨头的形状。方有财突然往我耳边凑:“其实我妈说,我出生时接生婆都以为我是女孩呢。”这时,我看见他耳后露出的一小截脖颈,白嫩得就像剥了壳的春笋。</p><p class="ql-block">竹枝在头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缝在我俩身上跳着碎金似的光斑。随着相机"咔嚓"声响的瞬间,我俩的身影留下了永恒的记忆。</p><p class="ql-block">一年以后,我回城参加了电影工作。这些在大坑村拍摄的照片,我一直都细心保存。特别是,每当看到那张令人捧腹的男扮女装照片,我就会想起大坑村那些与我同龄的年轻人,想起方有财拍照时的那副可笑模样和那些令人捧腹的欢乐瞬间,怀念那些已无法复制的纯真青春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