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母是善良人，却总显得笨拙，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不入流的格格不入。他们似乎浑然不觉，更仿佛天生一副厚实皮囊，竟能安然行走于人间荆棘之上，从不曾受伤流血。旁人或许早因世故之刺遍体鳞伤，他们倒像披着无形软甲，只将笨拙与善良坦然外露，倒也无惧无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女儿每每见外公外婆凑在一处，便忍不住抿嘴笑：“他们俩呀，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话锋一转，又顽皮道：“他们总觉得自己是下嫁下娶，一个抱怨嫁错了人，一个嘀咕娶错了人，彼此都认为对方配不上自己呢。”言谈间，女儿眼中闪烁着清澈的笑意，那光芒里，有对老人可爱行止的温柔认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继而认真道：“若换了别人做伴，以他俩这样的性情，怕早被人算计得片甲不留了。”女儿凝神看着外公外婆，她的话里藏着某种洞彻世事的了然，仿佛一束光照见了笨拙之下的珍贵——笨拙人偏有笨拙人的福报，恰似两块边缘不甚齐整的拼图，旁人眼中总归别扭，可唯有他们能彼此咬合得严丝合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我心疼他们倒水麻烦，特意买了个新式的智能饮水吧，想着按键取水，温度可控，定能省心不少。谁知这“省心”成了“闹心”。教了一遍又一遍，那明明清晰的按钮和指示灯，在二老眼中却如同天书。外公拧着眉头，手指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外婆则小心翼翼地戳一下，被突然亮起的蓝光吓得缩回手，嘟囔着：“妖里妖气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几次三番下来，耐心耗尽。外公脖子一梗，嗓门提得老高：“学不会！不学了！以前喝自来水不也活了大半辈子？歪东西！”外婆在一旁帮腔，手掌用力拍在饮水吧光洁的顶盖上，仿佛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就是！歪货！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女儿站在一旁，小脸上先是写满了大大的疑惑和不解，清澈的眼睛眨巴着：这多方便呀？按一下就有热水冷水，怎么会是“歪东西”？几秒钟的沉默后，她像是突然被什么点醒了，眼睛倏地一亮，嘴角抿起一丝了然又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凑到我耳边，用气声悄悄说：“妈妈，我晓得了！他们不是真觉得东西‘歪’，是学不会，又不好意思承认，干脆就说它不好！他们不想动这个脑筋啦！”语气里没有半分嫌弃，反而透着一种发现秘密般的兴奋和宽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周末的下午，日光斜照进客厅。外公外婆又为些鸡毛蒜皮争执起来了。外公像个执拗的小孩子，执意要把电视音量调至震耳欲聋，外婆则在一旁急得跺脚：“你这老头子，想震聋我们不成？”女儿放下手中的书，走到他们身边，轻轻接过遥控器，熟练地按了几下，音量便温顺地落了下来。她转头朝我眨了眨眼，那目光中分明流淌着一种近乎反哺的澄澈温柔，像是年长的守护者在照拂一对懵懂的小儿女。她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个被外公外婆嫌弃为“歪货”却锃亮如新的饮水吧，笑意更深了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公外婆的争执声渐渐平息，他们并肩坐于沙发里，笨拙的姿态中自有一种安然。女儿默默望着他们，眼神温软如初春融雪的水流。客厅里那扇老旧的窗，框住了暮色里两个相依相靠的身影，也框住了女儿眼中那层无声的懂得——原来笨拙自有笨拙的归处，他们彼此那看似格格不入的棱角，终是岁月之手精心打磨成的榫卯，严丝合缝，天生一对。**他们拒绝新事物的笨拙姿态，连同那些理直气壮的抱怨，不过是他们守护自己熟悉世界的铠甲。女儿看穿了这铠甲，也欣然接纳了铠甲下那两颗简单、固执却又无比契合的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刻窗外暮色四合，人间灯火渐次点燃。笨拙自有笨拙的归处，格格不入者亦能拥有天造地设的相遇。我悄然看着女儿凝视老人的背影——这隔代的凝望里，笨拙被点石成金，格格不入被温柔镀亮，而福报，原来不过是笨拙者彼此认出了对方，在尘世泥泞中，跌跌撞撞地握紧了手。**女儿那看破“学不会”小秘密的慧黠一笑，恰是这福报绵延不绝的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