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晨雾漫过乌科山脊时,我总想起舅舅拄拐走过门前石子路的样子。那双自制的磨得发亮的青杠木拐杖,敲在露水未干的院坝里,“笃——笃——笃”,像山风掠过松涛前,先叩响了大地的心跳。</p><p class="ql-block"> “天上老鹰大,地上舅舅大”。舅舅在世时,他家居住地“什莫洛都”往往是母亲牵着我和三家姨妈的哥哥姐姐们奔赴的汇聚点,然而随着二舅、外婆、大姨和二姨的相继去世,不仅相聚的次数少了,人气也少了很多,舅舅去世后更像散沙,除了红白事能见上几家亲戚,平时再也难以相见了。</p><p class="ql-block"> 舅舅出生在木古惹古谱牒吉几欧巴日果支系,家坐落在海拔3000米的乌科梁子陡坡上,这里处于布拖与普格交界,玉米和洋芋是大地皲裂的皮肤上仅能挤出的绿意。外婆常说,六兄妹像一窝待哺的山雀,春天挖圆根萝卜时,舅舅总把最大的那根塞给最小的母亲,自己嚼着带泥的块茎,喉结滚动的声响比山涧水更急。那时他的腿还健全,能背着五十斤洋芋在地埂上健步如飞,裤脚掠过石缝里的野蒿,惊起的蚂蚱会落在他晒得黝黑的脖颈上。母亲说,那时候为了搜寻能果腹的食物,三姨和她经常躲藏在碉楼里,故意错过上学的最佳时间,等外公出门才颤颤巍巍出来,到旱地里挖野洋芋和野菜。</p><p class="ql-block"> 我见过舅舅年轻时的照片,藏在三姨家的木匣相框里。粗布灰黑的彝裳,袖口磨出毛边,却站得笔直,身后是翻涌的云朵。他那时刚娶了舅妈,眼里有山火般的光,仿佛能把穷山恶水都烧出一片沃野来。可命运的滚木总在不经意间从云端滚落——35岁那年,为了给弟弟修房,他跟着邻村人去“贾洪尖乃”砍松木。据说是棵百年冷杉,倒下时带起的风掀翻了半坡茅草,他没能躲开那截从高处坠下的断枝,左腿像被山鬼生生扯断,血染红了身下的枯枝败叶,在暮色里泛着暗紫的光,即使制作了简易担架送医,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也免不了断裂的小腿溃烂腐败,只有剧掉膝下的骨肉葬在丫口尖乃的山坳。</p><p class="ql-block"> 虽然失去了一只腿,可他依然乐观积极,常常拉着年幼的我背家谱“木乌俄布、俄布俄玛、俄玛雷勒、雷勒俄母……”,按他的说法,家谱是男人出远门的“通行证”,聪慧的男人必须记住母舅的家谱。由于他的姐妹多,因而常常吹嘘到自己老死时要厚葬,说得有声有色,还要捡大约两斤重的石块出来作对比,执意在发丧时分发这般大小的牛肉。他经常乐于助人,谁家晒谷子、编箩筐、做砧板等等家务时叫他帮忙,总是乐此不疲。长此以往,乐于助人、能说会道便成了他的代名词,不管大人小孩都亲切地叫他“吉几浅扁”。</p><p class="ql-block"> 我记事时,他的裤管便空荡荡地晃,拐杖成了他形影不离地伙伴,为了养家糊口,他开始学习做木工,渐渐地木床、碗柜、衣柜等木家具在他的巧手下惟妙惟肖,家家户户都邀请他做木质新家具,于是生活逐渐有了好转。虽然说需要拄双拐,可他拄拐挑水的样子比谁都稳,木桶在扁担两端晃成月牙,拐杖在石阶上凿出浅坑,水珠顺着他的额角滑进衣领,像串永远滴不完的泪。舅妈总说,他断腿后反而更勤劳了,白天在玉米地里佝偻着背薅草,夜里就着煤油灯编竹筐,竹篾划破手,往伤口上撒把灶灰,继续编到鸡叫头遍。六个孩子陆续降生,土坯房里的被褥永远带着补丁,可饭桌上总有热腾腾的洋芋,那是他拄着拐,在泥地里刨出来的收成。</p><p class="ql-block"> 我最爱看他编竹筐。青竹在他膝间弯出温顺的弧度,断腿压着竹条的一端,拐杖斜靠在墙根,像个沉默的帮手。他的手布满老茧,指关节肿得像山里的野核桃,可捏着竹篾时比绣花针还巧。“等卖了筐,给你扯块花布做新衣裳。”他总这样对围在身边的表姐说,眼里的光比煤油灯亮。有次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扛起那根拐杖,才发现它比看上去沉得多,底端包着铁皮,磨得只剩薄薄一层,像他被生活磨得越来越薄的脊背。</p><p class="ql-block"> 变故是从表哥出事开始的。先是老二因聚众斗殴被判了刑,消息传来那天,舅舅在门槛上坐了整夜,烟锅在石板上磕出密密麻麻的白痕。他没哭,也没骂,只是将积攒的一叠碎币交给了舅妈,合着刚卖竹筐的钱全部汇给了监狱。后来老二老三接连犯事,邻里开始说闲话,有人劝他“别管那些不成器的”,他却依旧隔三差五往邮局跑,汇款单上的字迹越来越抖,像秋风里的落叶。有回我撞见他在猪圈旁偷偷抹泪,拐杖插在泥里,像根被遗忘的界碑。他看见我,慌忙用袖口擦脸,说“眼里进了沙”,可那天的风明明是静的。</p><p class="ql-block"> 六十岁后,他的背更驼了,拐杖敲地的声音也慢了,像老座钟的摆锤。可他依旧每天清晨拄拐去村口的梨树下坐着,望着通往山下的路。舅妈说,他是在等儿子们回来。梨花落满他的肩头,像层薄薄的雪,他浑然不觉,只是摩挲着拐杖上的裂痕,那裂痕像极了他掌心的纹路,也像他一生走过的路。有一年火把节,村里的孩子们举着火把转圈,他坐在火塘边,忽然哼起了年轻时的调子,彝语的歌词混着咳嗽声,像块被雨水泡软的腊肉,咸得人眼眶发潮。</p><p class="ql-block"> 七十三岁那年冬天,他中风倒在了锅庄边。送医回来后,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话也说不清楚,只能用眼神示意。我去看他时,他正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阳光从木窗棂漏进来,照在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像老树根缠满了土坡。他看见我,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亮,艰难地抬起没瘫痪的右手,指向窗台上的竹筐——那是他病倒前编的最后一个,还没完工,竹篾散落在筐底,像群没了领头的羊。那副陈旧的拐杖换成了两个手掌大小的垫凳,褪下是一只用旧轮胎改造的垫子,我已看出舅舅已经无法独立支撑起双拐,那副陈旧的拐杖安然放置在伸手能及的墙角,手柄没有了摩痕,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使用,我想这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所以闭口不谈行走。</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三年,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老二身患绝症而亡,火把节摔跤夺冠的孙儿上吊去世了。他就那样躺着,看日头从东墙移到西墙,听屋外的鸡叫、狗吠、孩子们的嬉闹。舅妈喂他喝粥时,他会用眼神追着门口的动静,或许还在等那两个依然没回来的儿子。有次我握着他的手,那只曾编过无数竹筐、刨过无数洋芋的手,此刻冰凉得像山涧里的石头。他忽然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响,眼睛望着屋顶的茅草,那里有个破洞,能看见一小片灰蓝的天。</p><p class="ql-block"> 他走的那天,山上下了一场雪,村庄里雪花飞舞着,地上湿漉漉的。我跟着送葬的队伍往山上走,踩着他曾无数次走过的石子路,听见身后的拐杖声——是他的孙儿学着他的样子,用那根青杠木拐杖敲着路面。“笃——笃——笃”,像在重复一段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第二天早上,我们查看火葬地,雪落在坟头,盖不住新挖出的黄土,也盖不住他一生的苦难,翻看经书得知死后变成了一只鸟儿。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盖不住的,比如他在石缝里种下的洋芋,总会在春天冒出绿芽;比如他编的竹筐,还在某个集市上装着沉甸甸的希望;比如他那根磨亮的拐杖,早已变成山的一部分,在风雨里站成了永恒。</p><p class="ql-block"> 如今每次回乡,我仍会去那条石子路上走一走。晨雾漫过时,总觉得前面有个拄拐的身影,裤脚扫过带露的野草,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比所有的山风都清晰。那是舅舅,他还在走着,走在他用一生丈量过的土地上,走在我永远湿润的记忆里。山是骨,风是呼吸,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苦难与坚韧,早已长成了“贾洪尖乃”最挺拔的松树,在岁月里,常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