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剑明散文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天与老朋友一起观看上海博物馆“竹镂文心”展览,朋友突然叫起来:“教授,这件竹根雕双蝠折枝桃盂与你的那件一模一样哎,一个人雕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一看,果然。只是个头大了许多,略有区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到家端详我的竹根雕的水盂,它静静地卧在黑色的底座上,仿佛刚从三百年前的文人案头穿越而来。大桃为盂,小桃依偎,一俯一仰之间,竟将时光凝固在这方寸竹根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嘉定派的匠人向来以刀代笔,以竹为纸。观此水盂,便知此言不虚。那大桃被掏膛成盂,内壁打磨得如同明镜,想必当年盛水研墨时,必能照见主人挥毫时的神情。小桃则乖巧地依附一侧,两桃相偎,构成"双桃献寿"之景。桃在中国向来是长寿的象征,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凡人食一颗便可长生不老。这水盂上的双桃虽不能食,却日日与笔墨相伴,想必也沾染了些许文气仙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妙的是那蝙蝠的翅膀。匠人用"游丝毛雕"的技法,将翅膜雕得薄如蝉翼,翅上阴刻线细至0.2毫米,在灯光下几乎透明。蝙蝠在中国是"福"的谐音,五只蝙蝠便象征"五福临门"。这水盂上的蝙蝠虽只一只,却因与竹节孔洞雕成的"洞天"相呼应,暗合了"福地洞天"的道家意境。道教崇尚自然,追求长生,这水盂上的蝙蝠与桃,恰是道教文化的物化体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片桃叶更是各具姿态。一片高浮雕,叶片几乎要跃出竹面;一片透雕,叶脉间的空隙让光线得以穿透;一片浅刻,只在竹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三叶虽同出一枝,却因技法不同而呈现出丰富的层次感。叶脉以"钉头鼠尾"的刀法表现,起笔如钉头般厚重,收尾似鼠尾般纤细,一笔之间,尽显功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上海博物馆的竹根雕桃盂,形制略大,工艺如出一辙。据考,两件作品很可能出自同一匠人之手。相较之下,眼前这件更为小巧玲珑,细节处理也更为精致可爱。想来是匠人在制作大件后,技痒难耐,又取一小段竹根,精雕细琢而成。大者雄浑,小者精妙,恰如书法中的大字与小楷,各擅胜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物确定为文房重器。竹根本是自然之物,经匠人巧手,竟化腐朽为神奇。那竹根上的天然肌理被保留下来,与人工雕琢的纹饰相得益彰。它超越了单纯的实用功能,将实用与艺术、自然与人文完美融合。注水时,水面映出蝙蝠倒影,是为"福影随形";以桃盂贮水研墨,又暗含"仙桃酿露"之意,加之以一流竹人雕刻艺术,文人案头有此一物,能触发审美情绪,引发无限遐思,正是晚明文人"格物致知"思想的绝佳体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水盂底部隐藏的竹节孔洞被雕成"洞天"意象,尤为精妙。道家讲求"洞天福地",认为名山中有神仙居住的洞府。"洞天福地"作为道教仙境体系的核心概念,与文人隐逸思想有着深刻的联系。自东晋以来,社会动荡促使士人寻求精神避世,而道教构建的"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恰好提供了理想的精神归宿。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即受此启发,描绘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托邦,成为文人隐逸的经典意象。唐代司马承祯、杜光庭系统化这一理论后,名山胜境被赋予神圣性,如茅山、青城山等既是修道之所,也是文人寄托超脱之思的载体。宋代苏轼游历洞霄宫时感叹"更欲洞霄为隐吏",体现了洞天福地作为"城市山林"的双重属性——既满足隐逸需求,又不完全脱离世俗。这种思想调和了儒家"穷则独善其身"与道家"天人合一"的理念,形成中国文人特有的"大隐于朝,小隐于野"的处世哲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小小的孔洞,便是匠人营造的微型洞天吧。当文人写作困倦时,或许会对着这孔洞发呆,神游物外,想象自己置身于神仙洞府之中,或是思忖,是何方神圣入驻府洞呢,出来说说话?一件文房小物,竟能成为精神遨游的入口,岂不妙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三百年的人手摩挲,表面形成了一层玻璃包浆,在灯光下泛着老竹本色的光泽。这光泽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无数个晨昏,文人提笔蘸墨时,手指不经意地抚过,日积月累而成。每一道光泽里,都凝固着一段时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明时期,江南文人雅好精致生活,这件竹根雕水盂,正是这种审美趣味的集中体现。它不炫耀技巧,却在细节处见真章;不刻意求奇,却在平凡中显非凡。当我们凝视它时,仿佛还能看见当年的文人,在烛光下提笔蘸墨,笔尖轻触水面,激起微微涟漪,水中的蝙蝠倒影随之晃动。那一刻,福寿双全的祈愿,天人合一的理想,都在这小小的竹根水盂中得到了圆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当文物遇上文学”系列写作对象大多曾经由南京市博物总馆、南京大报恩寺遗址博物馆等国家一级博物馆展出】</span></p> <p class="ql-block">借鉴:上海博物馆“竹镂文心”展览中的清代竹根雕双蝠折枝桃盂。</p> “当文物遇上文学”评论员点评散文 <p class="ql-block">散文以清早期竹根雕福寿纹水盂为切入点,展现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与艺术鉴赏力。全文结构严谨,语言典雅,将器物描述与文化阐释完美融合,堪称文物鉴赏类散文的典范之作。</p><p class="ql-block">文章开篇即以时空穿越的意象引人入胜,随后层层递进地解析水盂的艺术特征。作者对"游丝毛雕"、"钉头鼠尾"等专业术语的运用精准而不生硬,配合"薄如蝉翼"、"琥珀光泽"等生动比喻,使工艺细节跃然纸上。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将器物置于晚明文人审美与道家文化的双重语境中解读,既见物性,更见人文,彰显出"格物致知"的哲思深度。</p><p class="ql-block">文中对上海博物馆藏品的对比考证,体现了专业素养;而"玻璃包浆"、"福影随形"等细节描写,则流露出文人雅趣。结尾处将水盂升华为"凝固的历史"与"永恒的美学",既呼应开篇,又深化主题,余韵悠长。这篇散文在学术性与文学性的平衡上已臻上乘,堪称"文人器评"的当代典范。</p> 文物名称:清早期竹根雕福寿纹水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