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岁月欣叹

陶知（金秋）

偶拾二十余年前旧文，字间风雨犹鲜，录之于后。因赋《鹧鸪天》以寄，同和岁月欣叹。

——题记

《鹧鸪天·客居寄怀》

霉痕蚀壁雨丝稠，布褶藏深旧岁秋。

铁骨磨折吟魂瘦，机台碾碎客心浮。

灯影摇，鬓霜偷，苏子句里暂安舟。

墙根仙人掌初茁，已酿人间一味酬。

梅雨季的雨下得久了，倒像是天地间一场绵长的絮语，淅淅沥沥缠了整月。出租屋的石灰墙被泡得鼓出条条褶皱，比案头那方碰损的残月砚更显岁月沧桑。墙角的霉斑如泼墨般洇开，青黑底色间赭红蜿蜒，竟也错落出几分写意，像幅没人落款的水墨画——世间万物，换个心境看，便有了不同的景致。

今夜雨总算歇了，窗棂漏进半缕月光，斜斜切过床板，照见床脚那只帆布包。三年前从老家单位出来时它还簇新，装着锃亮的铜质党徽、几本书籍、办公室主任题写“志在四方”的笔记本。还有妻子连夜烙的酥饼，碎屑至今嵌在布包角落，隐隐飘着焦香，裹着段不会褪色的旧时光。

那年的场景还在记忆里鲜活。办公室张干事正在分发文件，A4纸在手中弯成柔和的弧线。张主任攥着圆珠笔沉默片刻，说：“老弟，有些事只得认了，凭你的文笔，走到哪都能发光。”这是安慰话，前路未知，艰难需得自己扛。

提着小行李包来到广东，上衣口袋习惯性别着钢笔。午休时还在抄诗，“会挽雕弓如满月”，笔尖力度过大，戳破纸张，倒像是要在岁月里刻进曾经办公室里特意挂的“志存高远”那幅字。

转眼三年了。清楚记得，去年直到腊月年尽，劳资科才发放工资。厂门已贴上了红对联，红得暖人，心里虽有涩味，却也明白，这便是漂泊的滋味。那日，盲目转悠，脚步竟把自己带到了附近的汽车站，那是通往家的地方……望着车站大门一时怅惘。

平日人头攒动的车站只剩稀疏几人走动，随意拾起别人丢弃的地图，攥在手里望了良久——自己原是被风卷着的落叶，无定所，随风飏沉，终会扫入某一个角落。阳光下的热风吹着身上汗味，忽然想起，三年了，没远离过厂区，不如趁这两天年假出去走走，难得给自己放松放松。

车间里的生产机器、胶筐，比往日的笔墨纸张冷硬。电子元件在机器颤盘里挤来转去，像抓不住的时光，像不愿宁下的心。广西组长巡视的眼神能剜心，谁违犯了生产课目，“罚款”两个字就砸过来，带着唾沫星子。有次身体不适，动作迟缓，胶筐磕碰在机器上，被他瞥见：“给我注意点，记一次警告。”

出租屋在“握手楼”里层，伸手能触到对面的晾衣绳。谁家炉灶旁晾的裤衩晃悠悠擦过窗台，倒添了几分烟火气。墙皮稍碰就簌簌掉渣，夜里听着蟑螂在地上、甚至上到床上跑动，竟也听出点热闹。上个月梅雨季最盛时，屋顶漏雨，我把胶盆铁碗摆出来接，叮当声像场寒酸的音乐会，倒比城里大剧院的演奏更接地气。

随手摸出枕头下的《东坡志林》，是那年在老家商场书架看书，妻子掏出身上零钱替我买的。书页已被潮气浸得发乌，“竹杖芒鞋轻胜马”那页晕成墨团，倒像幅心情写意画。只是苏轼的竹杖芒鞋踩的是他辖下山水，我的胶鞋踩的是资本的流水线，情同意不同，却都是在泥里前行。

那天一起买的还有《毛主席诗词全集》，用黄皮纸包着放在包里，依旧崭新。十分敬重毛主席，“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激励了几代国人不曾沉沦。学不来他“激扬文字”的豪情，却能借这诗句催自己志存高远。同学当年说：“失意时就看看苏轼，人家贬到黄州，还能对着赤壁喊‘大江东去’。”曾经当是安慰，苏轼终归是士大夫，寻常人的风雨从不是惊涛骇浪，是时钟永不停歇的滴嗒，是寄钱回家时掐算到分的窘迫，是机器烫出的燎泡里藏着的半句疼——可这些，原都是生活的骨肉，少了哪样，都不成完整的人生。

前日下班，去夜市旧货摊淘了只青花茶杯，杯口有少许缺损，倒和案头那方残月砚配成了对，虽粗俗却憨态可掬。泡上茉莉花茶，茶汤泛着浑浊的黄，香气却浓烈，冲着热气吸几口，让清香润到胸腔。

忽然想起高二那年，作文《铁与诗》被全校传阅，语文老师阅批“胸有丘壑”。那时还爱在草稿本上画竹梅，写上古人的诗词，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比厂里组装机的声音动听。原以为未来该是工笔界画，每道线都有韵致，却没想成了曾经的写意——已模糊了轮廓，只剩些斑驳印迹。车间白炽灯的惨白，出租屋霉斑的青黑，妻子来信文末工工整整的写着“保重，勿念！”，写意画不就是这样？留白处藏着万千气象，斑驳里自有风骨。

街角公用电话亭总排着长队，我专等午夜去打。妻子说家里都好，女儿懂事，儿子学习进步。“你女儿总爱画画，日记本里、课本扉页都画，她说等爸回来，要给爸爸看。”还说邻居李姐的孩子上了大学，将来也盼着咱儿女上大学，圆我的心愿。

电话那头的声音混着电流滋滋响，像隔了层雾，更添几分念想。挂了电话往回走，昏黄的路灯光把影子拉得老长。踩在水泥路上硌脚的沙石上，带起满裤角灰尘。忽然想起“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原来古人的乡愁与今人踩在异乡的脚印，都是沉甸甸的，却也都是人生这趟旅途中该驮的行囊。

有次手指被胶筐挤出淤青，肿得像胡萝卜，广西组长催着上工：“小伤啦！冇事。”那位刘大姐拿来消炎止痛膏：“回去守着老婆孩子比这轻松，但是过日子要花钱。”我笑了笑没应声。她也跟我一样，守的不是机器，是生活。

当年抄在笔记本上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如今才懂，安的原是一个人的责任与担当。

夜里疼的难受时，想起妻子的话：“钱要挣，人也要心疼，写作当闲时疗心。”那年离家时她塞给我两百块：“身体是本钱。”如今才懂，疼与暖原是成对出现的，没受过艰辛，怎会念起关心的暖？

出租屋桌角放着收集的旧报纸，有空就剪些短句贴起来，像拼幅破碎的星空：“采菊东篱下”的闲，“大江东去”的壮，还有我写的“血滴冷铁，汗落尘泥”。

上次体检，医生说我有关节炎、营养不良。我拍着膝盖和胸脯笑，心想这身体倒不了就好，不过是寻常人的风雨兼程，倒比“竹杖芒鞋”还要实在。

今夜的月光格外亮，照见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是去年从厂区墙角挖的，来时蔫成半干了，如今长得丰盈，竟顶出颗嫩黄的花苞，像枚照进屋里的星星。远处的电子厂两班倒彻夜亮着灯，机器声像春蚕啃桑叶，没完没了，却也透着股生生不息的劲。

摸出那本《东坡志林》，无意翻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墨迹被汗水浸过，晕成几朵墨花。仿佛苏轼在黄州的雪夜，或许和我此刻一般，听着异乡的风雨，摸着身上的伤痕，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他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我有“柴门闻犬吠”的踏实。我虽远不及他，但那份身在异乡的孤，原是古今相通的，像条看不见的河，把千百年的人都连在一处。人生路漫漫，正需要先辈那种“万水千山只等闲”的气魄与豪情。

来南方三年，工装换了三件，每件袖口都磨出毛边，比厂里那台总也修不好的机床更懂时光的重量。上个月寄钱回家，妻子在电话里说：“你自己留点花，身体别强撑。”我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木棉，说：“我这挺好，包吃住能花多少？对了，厂里还发降温费呢。”挂了电话才发现，手心的汗把听筒浸得温润，像握的是暖玉。

墙角的霉斑又大了些，倒比当年硝烟里的猫耳洞干爽太多——这恰似峥嵘岁月在皮肤上刻下的纹路，更是心中长出的阅历，都如此自然。

案头那盏捡来的台灯，灯管忽明忽暗，照见我抄在烟盒背面的句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包里的党徽，是那年参战入党时别上胸口的。边角曾因汗渍磨得发乌，却比刚带出来时更沉——当年别在胸前是荣誉，如今揣在包里，倒成了打工日月的念想，是心中未曾沉沦的信念。

镜里的我，眼角确有了细纹，像流水冲刷过的河床，每道都是故事。可那又如何？苏轼在惠州还能写“日啖荔枝三百颗”，我在这出租屋里，有半杯冷茶，一页旧书，还有那颗顶破尘埃的仙人掌花苞，便已是人间好时节。

当年，有人把下放到基层与工人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说成是迫害、改造、住牛棚。我虽比不了那些人物，却觉得从办公室到车间都是生活，不过是环境变了而已。

蛙鸣不知何时起了，一声叠着一声，把夜衬得更静。我把那半杯冷茶一饮而尽，苦涩里竟品出点回甘，像这岁月，初尝是涩，细品却有绵长的余味。妻子烙的酥饼，焦香里裹着的甜蜜，也能吃出她手上老茧的味道。

墙上的日历撕到了七月，墨迹被潮气洇得模糊，倒像是故意抹去些刻度——原是不必算得太清，时光流逝，人往前走，便好。

2003年7月27日晚 阴雨

附：同时期关联文章

【散文】人生何时尽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