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冬日里的那碗面茶》</p><p class="ql-block"> 冬夜,记忆总沉浸在那碗面茶的氤氲里。</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冬天极冷,屋檐下经常挂着一尺多长的冰溜子,像倒悬着的利刃,闪着寒光;路上冻裂的地缝能够塞得进孩子的拇指,但是屋内火炕却暖暖的。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通电,到了晚上,点着煤油灯,黄豆大的灯晕拢在烤火炉上方的炕沿,也拢住了一家人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母亲坐在炕头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做着针线活。灯太暗时,就用针挑一下灯芯,火苗顿时蹿高,明亮了许多。当针发涩的时候,就把针在鬓角上方发间轻轻一划,穿针引线就轻松了几分。一根线用完,我麻利的为母亲纫针,母亲总说“还是我儿子眼睛好使。”</p><p class="ql-block"> 父亲坐在烤火炉前,两手虚环着燎壶①,像打太极拳抱球的姿势取暖,烤一会,两手相互搓一搓,按得骨节嘎嘣作响。待炉底的渣子②烧透,就用火锥③捅几下炉芯,边捅边晃。炉灰簌簌落下,再添几块渣子。火光映红了他粗糙的脸。</p><p class="ql-block"> 他总这样耐心侍弄着炉火,仿佛那簇火苗能融化整个寒冬。</p><p class="ql-block"> 我蜷在被窝里,听他讲述着往事——幼年丧父,少时漂泊。那时不懂辛酸,只觉他的声音与炉火一样暖。</p><p class="ql-block"> 话语间,他起身从碗柜里拿出一只粗瓷大碗,从小面袋里捏一捏面粉,撒几粒白砂糖,提起火炉上滚开的燎壶,壶嘴接近碗边,然后缓缓抬起,边冲边搅动,又从高处渐渐落下,凌空划出饱满的水弧,起落间全是经年的熟稔。热气升腾,麦香涨满老屋。</p><p class="ql-block"> 我捧着碗,小口啜饮着,甜味淡淡的,却让整个冬夜都温暖。我说:爹,再放点糖,母亲抬头看着我笑了,顺手从窗台上把糖罐递给父亲。我笑着一口气喝完,把碗边碗底连同嘴唇都舔了个遍,生怕漏掉一丝丝甜味。</p><p class="ql-block"> 他看着我舔嘴唇的模样和鼻尖上的面茶渍,眼角的皱纹里浮出笑意。给我掖了掖被角,擦净粘在鼻尖上的面茶,摸摸我的头:"睡吧。"</p><p class="ql-block"> 那时不知,这声"睡吧"会成为多年后梦里最清晰的回声。沉入血脉,涌动于半生寒梦的暖流。</p><p class="ql-block"> 面茶的香甜随着我长大的脚步渐渐飘远。后来走遍南北,尝过无数茶点,却再寻不到那样的滋味。直到某个冬夜,在暖融融的楼房里,我再次尝试,才突然明白:我冲泡的仅仅是水与面糖的混合物。原来是少了那双布满老茧手掌的温度;缺了那簇需要时时照看的炉火。没有了煤油灯下那慈祥面容的陪伴……</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岁月像无形的风,先带走了煤油灯下的剪影,又吹散了老屋的炊烟,最后连家门口那棵老枣树最后一片叶子也落尽了……</p><p class="ql-block"> 有时半夜惊醒,恍惚间又听见父亲按压手骨节的嘎嘣声,仿佛看到母亲抬眼看我的笑容,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面茶的麦香。待要寻那火光,却摸到枕巾上一片湿凉。</p><p class="ql-block"> 岁月轮回,一个甲子。 这些年在繁华的城市里辗转,在异乡的晨昏中醒来,舌尖总会突然泛起那抹麦香。原来岁月不是冲淡而是把某些滋味酿得更浓了。</p><p class="ql-block"> 那碗面茶,盛着再也回不去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那火光,那双手,那声"睡吧",在记忆里永远温热。</p><p class="ql-block"> 文/岁月如歌</p><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7日修改于南京</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①燎壶(liáo hú):北方方言,指铁皮制成的烧水壶。</p><p class="ql-block">②渣子(zhá zi):碎煤与红土混合制成的燃料,常摊成饼状晒干使用。</p><p class="ql-block">③火锥:捅炉子用的铁制长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