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烧火连枷

无定河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梦中的烧火连枷</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家乡陕北把农民叫“受苦人”,把干农活叫“受苦”。老辈人总爱说:“农民苦就是因为老天爷把‘受苦人’这个名字给起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家乡的土地都在山峁上,受苦就得上山。受苦人的活都是力气活,没有哪一种是轻松快乐的。在我记忆中,六、七十年代农业集体化时期,唯一能使受苦人感受到乐趣的农活,大概就是麦收季节打场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麦子打场在盛夏的农历6月,妇女们一早就在场里把麦子铺好了。晌午饭后,厚厚的麦秸麦穗在毒日头下完全晒干了,男人们肩扛着连枷,顶着火烤一样炽烈的日头来到麦场上。一个生产队有几十号男劳力,在麦场上面对面站成两排,开始举起连枷打场。打连枷这个活偷不得懒,每个人必须严格跟上节奏,与自己这排人的连枷齐起齐落。要是谁腰上胳膊上松了一点劲,慢了那么眨眼的功夫,自己的连枷板就会被对面落下来的连枷板砸上。这时被砸了连枷的人只得拖着连枷仓皇退出,这对受苦人来说是不太体面的事。麦场上几十号光着脊背的男人站成两排,一步一挪从麦场的东头打到西头,再从西头打到东头,连枷声震天动地,连枷落处,麦秸上下翻动、麦芒飞舞、麦粒蹦跳。一轮麦子打完后,要把麦秸翻过来,再齐齐打过一轮。一场麦子打完,大概要两三个小时。打场只能在晌午太阳最烤人的时候,这时麦秸被晒的热烫干燥,这才打的更快更干净。打连枷腾不出手来擦汗,一场麦子打完,人人都像刚从河里出来一样浑身水淋淋的。打麦子算得上苦活累活,决无乐趣。我说的打麦子的乐趣,来自偶尔的烧火连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常说夏收是龙口夺食。麦熟一晌,麦子熟了就得及时收割,否则一场说来就来的雷雨就可能把吃到嘴边的麦子泡坏了。麦子从地里收割回来也不放心,堆摞到麦场里的成捆的麦子,遇到雨水浸泡,麦粒三两天就会发霉出芽。所以收割回来的麦子必须趁天气好赶快打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盛夏的天气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兰格莹莹的天上万里无云,太阳像一盆碳火灼烤着大地,铺的满满一场麦子刚开始打场,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小块乌云,没有多大功夫变戏法似得在天上铺撒开来,随后头顶一声炸雷响起。麦场上与雷雨狭路相逢,受苦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场与雷雨赛跑的遭遇战就此打响。烧火连枷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引发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常说“火烧没慢人”,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麦场上的受苦人个个铆足了劲,连枷的节奏骤然加速,连枷队伍脚步挪动的速度不断加快,平时从麦场东头打到西头的功夫,现在能打上一个来回甚至两个来回。打连枷这活有个特点,连枷的节奏越快,腰上胳膊上就越要给连枷煽上劲,否则你的连枷跟不上节奏,就会被对方的连枷砸了连枷板而不光彩地退逃。所以烧火连枷一旦点燃,不仅连枷的节奏越打越快,连枷的力度也越来越强,打场的声音像几十面战鼓擂动、像一声声炸雷炸响,震的黄土高原沟沟岔岔地动山摇,那铿锵有力的连枷声可以传到两三里之外,远近山谷里的回声连成一片,像闷雷一样在山沟里滚动。听到这紧张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连枷声,吃饭的人,端着饭碗不动筷子了;抽旱烟锅的男人,旱烟锅火灭了也不晓得;洗锅涮碗的女人,碗筷拿在手里定格了;路上的行人迈不动脚步,手搭凉棚寻找这摄人心魄的声音来自哪个麦场。谁都会被这一阵紧过一阵的连枷声惊呆:“听,烧火连枷煽起来了!” “啊呀,看这烧火连枷打的怕人不!”“老天爷呀,没见过这么威风的烧火连枷!”……当连枷声戛然而止,谁家年轻的媳妇“哎呀”惊叫一声,原来手里拿着的刚孵出没几天的小鸡娃,让她紧张的差点儿给捏死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烧火连枷通常在一阵仰天大笑声中结束。麦场上烧火连枷的节奏越来越紧,固然有雷声催着,更因为好胜心强的年轻后生们终于找到了比试臂力较量耐力的好机会。他们不用事先商量,心有灵犀一点通,借雷声煽风点火,齐心协力推动连枷的节奏快上加快。当他们看到终于有胳膊软腰松的人一个个被对方砸了连枷板,拖着连枷灰溜溜地退出时,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这时两排打连枷的队伍已不分阵营,不论与自己一排还是对面一排的,只要有人被淘汰出局了,煽动烧火连枷的年轻后生们就在心里偷着笑,浑身的劲使的更足。烧火连枷打到这个份上,谁都心里明白,这是人和人杠上了,是荣耀和自尊杠上了。此时此刻打连枷的人都咬紧了牙关硬撑着,只希望看着别人一个个拖着连枷败走麦场,自己笑到最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烧火连枷打到最后,往往只剩下一小半人,他们个个都是受苦人中的好把式,要臂力有臂力,要耐力有耐力,谁也不服谁。当这些坚持到最后的勇士们从麦场东头追打到西头,从西头追打到东头,直打的满场麦草翻舞,尘土麦芒飞扬,直打的满头满身汗水流淌,直打到麦场里围观的人个个目瞪口呆,直打到连枷快的不能再快时,他们的体力耐力也终于到了极限。此时只要有一两个人稍不留神乱了分寸,就会导致噼噼啪啪的多个连枷板砸到一起。当烧火连枷被搅局了,坚持到最后的勇士们一齐爆发出胜利者痛快淋漓的大笑,用这种方式宣告这场力量角逐游戏的结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打场年年有,但是遇见一场惊心动魄的烧火连枷却并不容易。烧火连枷一般只有在夏收的麦场上才能见到。秋收时打场的农活更多,年轻后生们打场时总想逞能,想煽起一场烧火连枷,出一出那些临阵脱逃者的洋相。但无奈没有雷雨催化,更有打场队伍里中老年受苦人压着阵势,年轻人想煽风点火的阴谋很难得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打麦场上的烧火连枷是崇尚力量与毅力的受苦人的较劲与角力,是受苦人以自己的方式展秀他们的肌肉与速度,是受苦人特有的生命狂欢,是受苦人苦中找乐的那份可贵的达观,也是受苦人对苦难生活的宣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离开家乡五十年了,我的梦中依然能看到家乡麦场上那惊心动魄的烧火连枷场面,听到山谷里滚雷般回响的连枷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2025年7月20日写于秦岭黑河森林公园山居农家乐)</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