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记

莲子(歌韵文化)

寻味之路：几十里外奔赴，是舌尖与心的约定

七月初的一个清晨，我们从宜州城区出发，车轮在柏油与乡间路上碾过一个多小时，路面从平整的黑亮渐变成带着泥土印记的土黄，像一场缓慢铺展的期待。出发时，东边的太阳还怯生生地躲在云后，斜斜的光把树影拉得老长；等望见屏南乡塘洞屯口那棵黄皮树时，浓密的枝叶间已缀满青黄的果子，日头正端端悬在头顶——为一口传说里的土猪肉，这点奔波算什么？心里的期待早熬成了勾人的馋虫，只等那口鲜来把瘾勾破。

舌尖上的惊艳：方寸之间，藏着大地的馈赠

夏至入伏天像个烧红的火炉，热浪裹着蝉鸣扑面而来，塘洞村主家院子里的火锅却早支起了架势。铁锅烧得滚烫，滚开的老姜水里翻着细密的白泡，热气直往人脸上扑。主家笑眯眯地端来两大碗新鲜土猪肉，肥瘦相间的肌理里还凝着细碎的冰晶，看着就透着股山野里的精气神，“哗啦”一声倒进锅里，肉与沸水撞出的声响，像给这场盛宴敲了开场鼓。喜欢吃辣的人面前，早摆好了调式好的指天椒盐碟，竹筷头轻轻一掰，暗红的辣椒碎混着白盐粒簌簌落下，那股子冲鼻的辣香便迫不及待地往鼻尖钻。
围坐在火锅边的十几位民间艺友，有从宜州城区来的，也有洛东、洛西、屏南乡镇的熟面孔，此刻都被锅里翻滚的肉香勾得直咽口水，纷纷举起了筷子。我先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那鲜美的滋味暂且按下不表。向来对肥肉敬而远之的我，这次却鬼使神差地夹了一小块全肥肉，刚一进口，上下牙齿轻轻一碰，那肉竟带着股脆劲，“咯吱”一声在舌尖裂开，浓得化不开的香瞬间炸开。我舍不得一口咽下去，任由那奇妙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上漫，慢慢从鼻腔里钻出来，那股子醇厚与清鲜交织的劲儿，真是一绝。又夹来一小块全瘦的，这下可好，肉丝里的香像生了根，牢牢缠在牙缝里，怎么抿都舍不得散开，连呼吸都带着股肉的甜。
指天椒的辣劲悄悄爬上来，混着火锅里蒸腾的热气，在人脸上织成一张热网。有人抓起竹扇“呼嗒呼嗒”地扇，扇出的风都带着暖意；有人找来硬纸壳，左右手轮换使劲地摇，胳膊甩得像上了发条；还有的人干脆直接撑开两个巴掌往脸上的汗珠上一抹，大颗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脖子上洇出一道水痕；更有人接连扯过好几张纸巾，往额头、脸颊上一按，没一会儿，纸巾就湿透了，软塌塌地粘在皮肤上。满院子都是“嘶哈”声，高低错落的，倒像谁在暗处拉着二胡，调子婉转又热闹，把这七月的热与鲜都揉进了声里。
筷子再挑开半肥瘦的肌理，一股混着谷物香的肉味又钻了过来。瘦肉咬下去是弹的，藏在纤维里的甜像泉水似的慢慢渗出来；肥肉更绝，在舌尖轻轻一抿就化了，油香裹着阳光晒透的暖意，半点不腻。配着白米饭吞下时，忽然懂了“本味”二字——哪有什么复杂的调味，不过是猪在田埂上跑过的自在，是灶火慢慢煨出的耐心，全锁在这方寸肉里了。

意外之喜：彩调一响，日子就活了

饭刚吃饱，主家那栋两层小楼里突然响起锣鼓声，“咚咚锵、咚咚锵”，像一颗颗石子投进刚平静下来的心田，瞬间激起层层涟漪。原来是乡村文艺彩调爱好者要在楼顶上开场了。
穿黄缎戏服的阿叔率先登场，腰间系着的那条腰带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手里的彩扇一开一合，扇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踩着开场的锣鼓点，一步一顿，刚一张口，调子就带着泥土的热乎劲儿，像刚从田埂上摘下来的瓜果，鲜灵灵的。紧随其后的是穿红色缎戏服的阿姐，一条长发在脑后垂着，发尾系着的红绳格外惹眼，随着身体的摆动在腰间来回飘荡。她甩着手绢，每一步都踩在热闹的鼓点上，手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正看得入神，主家妇人从厨房探出头来，扬着嗓门忙叫着乐队别急。原来她要放下手中的活计，给大家表演一曲《四门摘花》。话音刚落，她便快步下楼，刚放下锅碗瓢盆的手还带着些水汽，转身换上彩调服的她，竟让在场的所有人眼前一亮——平日里围着灶台转的朴素模样，此刻被鲜亮的戏服一衬，添了几分灵动与飒爽。许是刚从忙碌中赶来，她带着些微的喘气，却丝毫没影响状态，一抬脚便是熟悉的台步，手臂舒展间，每个动作都透着股娴熟与韵味。
我彻底惊呆了，真没想到这位看似普通的主家妇人，竟有这般功底。她一开口，清亮的嗓音便随着旋律流淌出来，与方才厨房的烟火气截然不同，那声音里裹着戏文的婉转，又带着乡土的醇厚。动作、声音、旋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抬手，都精准地踩在节拍上，仿佛她天生就该站在这方天地里，用彩调诉说生活的滋味。

他们唱的是家长里短，东家的红白喜事，西家的田间收成，都被编进了调子；说的是柴米油盐，灶台上的烟火，菜篮子里的新鲜，全融在了唱腔里。可那股子鲜活劲儿，比刚吃的肉更让人提神。阳光穿过院子里老榕树的缝隙，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额头的汗珠子亮晶晶的，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戏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却比舞台上精心设计的追光更动人。
这哪是表演？分明是把日子过成了戏，把寻常过成了诗。七月的这天，在屏南乡塘洞屯的这场几十里寻味，原以为终点是那口肉，到头来才发现，最珍贵的是藏在烟火里的惊喜——肉的鲜，戏的活，还有为这点美好甘愿奔波的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