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团庄溯源:洪武迁徙中的聚族兴邦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杨书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洪武初年的江南,晨雾尚未褪尽,苏州阊门的石板路上已响起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无数百姓背着简陋行囊,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在官兵的押送下踏上向北的未知旅途——这便是镌刻在江淮大地记忆中的“洪武赶散”。这场绵延三十余载的大规模迁徙,如同一道无形的指令,将江南稠密的人口洪流引向荒芜的江淮平原。</p><p class="ql-block">元末战火曾将江淮化作焦土,昔日沃野沦为狐兔出没的荒丘,史载“淮西诸郡,民多流亡,田野荒芜”的景象触目惊心。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江南的人稠地窄,朱元璋定都南京后,为平衡区域发展、巩固新生政权,毅然推行移民大计:既要借江南百姓的农耕技艺复苏江淮经济,又要瓦解苏州故主张士诚的残余势力,更要通过开垦荒地充实国库。苏州阊门由此成为无数家庭背井离乡的起点,开启了一段段苦难与希望交织的漂泊历程。</p><p class="ql-block">其中有一对夏氏夫妇,牵着两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在熙攘混乱的人流中缓缓北行。丈夫肩头扛着祖传的铁锅、铁锹,怀中揣着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稻种与菜籽,那是他们对未来的全部希冀。孩子们紧攥着母亲的衣角,眼神里的恐惧与迷茫,映照着一路陌生而荒凉的景致。行囊中仅有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衣、几双粗布鞋,这便是他们全部的家当。</p><p class="ql-block">迁徙之路漫长而艰险,队伍里不断有人因饥饿、疾病倒下,路边时常可见无人掩埋的流民尸体,在荒野中渐渐腐烂。凄惨的哀嚎与哭泣声在旷野此起彼伏,令人心碎。行至半途,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如恶魔般席卷而来,队伍进入渡口时,瞬间陷入混乱。夏氏夫妇照料发烧昏迷的小儿子时,被汹涌的人潮无情冲散。丈夫惊恐回头,只见妻子抱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漫天人群中,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北风。绝望如深渊般将他吞噬,但为了身边的大儿子,他强撑着背起行囊,跟着零星移民继续在未知的路上艰难跋涉。</p><p class="ql-block">不知历经多少日夜,父子俩在一处炊烟袅袅的村落前停下脚步。这里便是夏集双琚村,几间茅草屋稀落建在土坡上,三个徐姓人家正晾晒秋收的杂粮。这三户人家也是苏州逃难而来,途中偶遇徐姓宗亲便结伴落脚,相互扶持求生。村南的南庄,早有吴姓大户扎根,几只牛羊在坡上悠闲啃草,为贫瘠的村落添了几分生气。</p><p class="ql-block">徐家主人见夏氏父子衣衫褴褛,热情邀他们进屋取暖。炉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一碗热玉米面糊下肚,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听闻他们与家人失散,徐家人连连叹息——这乱世中的生离死别,早已是寻常事。吴家大户也送来干粮,劝他们在此休整,可夏氏丈夫始终牵挂妻儿,在双琚村盘桓数日后,见此地地势局促难容更多人口,便谢过乡亲,毅然继续北寻。他坚信妻儿或许就在前方某个路口,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找到他们。</p><p class="ql-block">北风裹挟着雪花掠过荒原,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眼前是无垠的芦苇荡,枯黄的苇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有受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划破冬日的死寂。水位退去的滩涂裸露出黑褐色的泥土,踩上去软如发酵的面团,每一步都格外艰难。“爹,我们在这儿歇歇吧。”大儿子冻得嘴唇发紫,声音颤抖地哀求。父亲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片稍高的土墩,虽不足半亩,却足以避开水泽。他放下行囊,用冻得通红、布满冻疮的手拍了拍儿子的头:“好孩子,咱们就在这儿安家。”</p><p class="ql-block">父子俩顾不上疲惫,当即动手搭建栖身之所。这里的泥土常年浸泡在水中,呈黄褐黑色,带着天然的粘性,父亲挥起短锹切割泥土,竟如切豆腐般丝滑。他们将土块层层垒起,大儿子则收集散落的芦苇。寒风如刀割面,父亲脱掉棉袄露出单薄衣衫,额上却渗着汗珠:“快干!天黑前得把屋子搭起来,不然会被冻死。”不到半日,一间简陋的茅草土墙房便立在荒地上。墙角垒起简易灶台,支上祖传铁锅煮了锅掺野菜的玉米面,父子俩狼吞虎咽地吃着,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这地方土肥得流油,将来准能长出好庄稼。”父亲抹了抹嘴,眼里闪烁着希望。</p><p class="ql-block">他们深知此地地势低洼,夏季必然积水成灾。趁着冬季水退,父子俩开始在土墩周围垒筑防水墙。取土、夯实、加高,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劳作,布满老茧的手磨出血泡,又结成厚厚的痂,每一次触碰都钻心地疼,却从未想过放弃。整个冬天过去,一圈高三米有余、围合三百多平方米的土墙终于完工,如城堡般守护着小小的家园。墙内开垦出百十平方菜畦,撒下带来的菜种;墙角囤积的芦苇堆得像小山,足够全年炊火之用。开春后,父亲在房前屋后插上几平方稻禾。初夏雨水骤至,周边化作汪洋泽国,唯有他们的“城堡”安然屹立。站在土墙上眺望,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墙根,远处芦苇在水中摇曳,父子俩相视而笑——这个冬天的辛苦,值了。</p><p class="ql-block">安稳日子过了一年,父亲常望着北方天空发呆:“你娘和弟弟,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盼着我们呢。”一个清晨,他背上干粮嘱咐儿子守好家园,独自踏上寻亲路。沿着水退的痕迹北行,逢人便打听一对母子的下落,不放过任何线索。一个多月后,在一处破败的土地庙里,他终于见到形容枯槁的妻子和瘦弱的小儿子。原来妻儿被冲散后一路乞讨向北,凭着模糊记忆寻找落脚点。重逢时一家人紧紧相拥而泣,泪水混着喜悦与辛酸,浸湿了彼此的衣衫。</p><p class="ql-block">带着妻儿回到土墩,小小的家园顿时热闹起来。不久后,父亲又想起漂泊的兄弟姐妹和妻子家的亲戚,再次出门寻访。或许是命运眷顾,两个多月后他带回十几位亲人,其中青壮劳力就有七八个。人多了力量也大了,他们商定:冬季水退时集中筑堤开河,夏季水涨时在院内种谷类和瓜果蔬菜休养生息。铁锹不够就用木耒、石夯代替,没有测量工具就凭肉眼和经验规划。寒来暑往,他们竟挖出长五百米、宽五米、深四米的人工河道,挖出来的泥土用于增高防洪圩堆、垫高庄房地基与田地。原来的三百平方米家园,几年间扩展到上百亩。新开的河道连通周边水系,既方便灌溉又能排涝,他们在河道养鱼、田埂种豆,粮食渐渐有了盈余。那时朝廷对开垦荒地多持默许态度,加上此地偏远“天高皇帝远”,一大家子得以安心经营这份基业。</p><p class="ql-block">日子渐渐富足,他们又想起远方的亲戚,一封封家书带着思念寄出,召唤更多族人前来。十年间,陆续有亲戚拖家带口而来,其中有“仇”“陈”“张”“乔”“董”等姓氏,土墩周围渐成村落。因感念失散后在此团聚,重建家园时众人齐心协力、团结一致,也因四周建好的防洪圩堆呈“团”字形,便将此地命名为“团庄”,取“团聚同心”之意,大家一致赞同。</p><p class="ql-block">人口增多后,外地逃难者也渐渐融入,其中不乏逃难的木匠、落魄的私塾先生、铁匠、石匠、懂纺织的妇人。这些身怀技艺的外姓人带来新的生机,族人们推选出德高望重的族长,定下规矩:无亲缘的流民不得定居,以确保村落凝聚力,至今家族族谱仍完整留存;有技长且人品端正者,经一致认可方可定居。更重要的是,匠人们带来植树的智慧:堤堆专植树木,村庄遍栽泡桐,几年成材后可做家具、寿材。</p><p class="ql-block">木匠教会辨识木材:泡桐生长迅速,做家具、寿材正合用;铁匠指导锻造农具,镰刀、铁锹、铁犁比石制工具好用十倍。河岸遍栽柳树,枝条可编筐篮、簸箕、大匾;桑树坚韧,是做扁担、兜子的好材料;榆树、槐树、楝树成材后沉河沤几年,坚硬光滑,做家具、房梁甚至木船都经久耐用。至今团庄仍保留着丧事用柳桩插坟冢的习俗,寓意柳编材料不竭、香火不绝,这便是当年手艺人留下的印记。</p><p class="ql-block">团庄的兴起,离不开得天独厚的水系。村南大河连接子婴河,这条跨越两千余年的漕运河道,在洪武年间的鼎盛时期成为重要支流,如血脉般贯通南北,将团庄与外部世界相连。南来北往的商船常在此停靠,船员上岸购粮、修船,渐渐催生了商铺和客栈。团庄人将多余稻米、棉花装船,顺流运到临泽镇或有“小上海”之称的沙沟古镇,再远销江南、苏北。</p><p class="ql-block">临泽镇作为子婴河畔的重要集镇,此时已形成“三街六巷”的格局。团庄的农产品经临泽前后河等支流汇集于此,与来自各地的丝绸、茶叶、食盐交换。据地方史料记载,明朝中期的临泽“舟楫穿梭,商贾云集”,团庄作为其支流上的节点,也分享着商贸带来的繁荣。为适应日益频繁的水运需求,团庄人在境内又陆续开挖了六条大河,形成纵横水网,开垦出近千亩良田。这些河道既便灌溉又能通航,使团庄成为周边物资集散的小型枢纽。米行、布庄、杂货铺、铁匠铺、木匠坊在砖街巷道两侧次第开张,每逢集日,四乡八里的百姓都来赶集,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p><p class="ql-block">外来技工不仅带来手艺,更带来协作的智慧。私塾先生子乎者也,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陋室飘来,铁匠铺前总是围着学艺的年轻人,木匠坊里刨花纷飞,木工师傅带着学徒赶制农具、木船、拖把、合掀;石匠开凿磨盘、石滚、石臼;织妇们聚在晒谷场交流染布秘方。每到冬季水退,全村人都会合力加固堤坝,老人烧茶送饭,青壮年挖土挑担,孩童们也学着搬运碎土,工地上号子声震天。有一年暴雨冲垮东段河堤,族长一声令下,全村人冒雨抢修,三天三夜不合眼,终于在洪水漫院前堵住了缺口。这种众志成城的精神,成了团庄人代代相传的财富,每逢洪水泛滥,都时刻保持警惕。</p><p class="ql-block">从洪武年间夏氏夫妇落脚,到形成繁盛的团庄,数百年来,这片荒滩因移民的智慧与坚韧焕发新生。垒筑的堤坝经后人代代加固,仍在守护村庄;开挖的河道依旧流淌,滋养土地;栽种的树木虽已朽去,根系却生生不息,春来抽出新芽,亭亭如盖。如今团庄河边的老柳树被称作“祖宗树”,承载着家族记忆;老手艺人口中还念叨着“泡桐三年成材”的古训,将先辈智慧代代相传。</p><p class="ql-block">秋日里,收割机在曾经的荒滩收获金黄稻穗,现代化的农业机械在田间穿梭,播种、收割、脱粒一气呵成,这是先辈们从未想象过的景象。先辈开挖的母亲河倒映着现代化的桥梁,岸边的泵站与水渠构成精密的灌溉网络,南水北调的清流在此分流,既保障了北方用水,也让家乡的土地永远丰饶。这里的机械化作业早已普及,挖掘机、推土机替代了昔日的铁锹木耒,混凝土浇筑的堤坝路面替代了夯土圩堆,永远不用再像祖辈那样人工挑河筑堆,曾经浸透汗水的劳作场景,如今只留在老人们的记忆与讲述中。</p><p class="ql-block">这里与红色《柳堡的故事》中传唱的水乡一脉相承,“九九艳阳天”的旋律至今在河畔回荡,红色故里的基因融入世代相传的坚韧。作为“中国一千个最美乡村”之一、旅游三星康居示范村,团庄将洪武迁徙的拓荒精神与新时代的文明新风交融共生。那场始于洪武的迁徙,不仅改变了江淮大地的人口格局,更将江南技艺与北方坚韧熔铸成独特的地域文化。站在冬日的团庄河堤上远眺,仿佛还能听见六百年前移民们的夯土声。正是那些背井离乡的亲人们,用双脚丈量荒芜,用双手创造家园,在历史洪流中为后世开辟出这方生生不息的乐土,让团庄的故事在时光里静静流淌,从未褪色,永远闪耀着奋斗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附诗一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团庄怀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阊门别后路漫漫</p><p class="ql-block">子婴之滨扎土垣</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破釜犹存桑梓味</span></p><p class="ql-block">残垣渐起子孙烟</p><p class="ql-block">六河织网连商埠</p><p class="ql-block">百柳垂丝系岁年</p><p class="ql-block">最是艳阳歌起处</p><p class="ql-block">乡愁化作稻花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