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 呐 声 声(短篇小说)

妥帖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总想写写我三叔三婶儿的故事,可自己犹豫再三,毕竟是陈年家事,多少还有点家丑。可不写吧,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段鲜活的人生故事就被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无影无踪。写吧,又“长恨语言浅,不如人意深。”写不出那段岁月的味道。罢,只略叙其梗概,算是对那段岁月作最后的祭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早年,俺们贺家在青安县,是远近闻名的富足人家,到我祖父辈儿家境鼎盛时,有良田两百多亩,骡马十二匹,青砖瓦房二十多间,长工家佣十七八个,还在县城开有粮行商铺,青安贺爷贺鸿鼎的大名如雷贯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祖父还是个扶危助困,乐施善布,有口皆碑的大善人。灾荒年景设过粥棚,救助灾民,平日里无论张家李家谁遇到坎儿过不去了,只要登门开口,多少都能得到接济。就像俺们家堂屋迎脸儿的那副对联:堂存书画生雅气 家传德善出英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祖宗的美好愿景并没有因对联而呼应成真,反道循了“富不过三代”的定律。到我的父辈家道就败落了。我家父辈老弟兄仨,依次是我父亲老大贺儒道、二叔儒府、三叔儒台。我打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我奶奶说,我父亲贺儒道吃喝嫖赌抽大烟是这个家败落的罪魁祸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要说“出英贤”,二叔贺儒府应算是老弟兄中的翘楚。他十七岁到省城读书就鱼归大海鸟飞蓝天。十年后回来已是国军团长,骑高头大马,跟护卫侍从,就连我们固原镇镇长都颠颠儿登门巴结。二叔只在家呆了两天,说是日本人布局侵占长沙,上峰急令返部。二叔在堂屋门口给父母磕了头,留下二百大洋,便扬鞭策马而去。二叔纵马出村时,突然响起唢呐声。祖传三代的唢呐手张庆,带着徒弟为二叔壮行,声声悲愤和激昂似呐喊似怒吼响彻云天,久久回荡。二叔一去再无音信,连祖父驾鹤西去也没有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叔是全家的骄傲,奶奶念叨最多的就是我二叔,说二叔是贺家的杨宗保,抗日杀敌是英雄,菩萨会保佑他早日解甲归田。可等来的是一纸《抗日将士阵亡通知书》和五十块大洋的抚恤金。我的奶奶把自己关到屋里,对着菩萨像哭了三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父母亲是同一天离世的。 母亲生我时难产,当接生婆架着两手血,跑到我父亲屋里请示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儿时,发现我父亲抱着烟枪,蜷缩着身体已经没气了。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听佣人陈妈说的。关于我母亲的死,我也问奶奶是不是真的,哪知触了她的心头忌,我奶恶狠狠地道:这事谁给你说的?我咋不知道!后来家里人就没人再敢触这个霉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听说,我父母丧期刚过,要账的一拨一拨就上门了。从那时起,我们家的土地越来越少,牲口隔三差五被牵走抵债,镇里的粮行商铺也卖了。再后来,又接二连三吃了几个官司,我们全家终于从青砖大瓦房里搬出,在镇东相公庄落了户。小院篱笆,土墙草屋,就在这五间草房小院,我度过自己的童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塞翁失马,世事无常。家道败落没了土地的我家,在解放后划成份时自然认定为贫农。而那些占了我家土地,牵走我家骡马,得了我家粮行商铺,住了我家青砖瓦房的人有的划成地主,有的划成富农,他们后来的遭际,那时过来人都知道。看到那些人的遭际,我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摇着头苦笑了好一阵儿,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家这种命运大反转,一时成了青安县人们茶余饭后的趣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三叔贺儒台大我两轮都属兔,细白高挑,文质彬彬,一副儒雅书生相。自打我记事起,三叔就是我的贴身侍卫,我又是三叔的跟屁虫。也许我是“命从险中来”的贺家长门长孙,奶奶对我倍加呵护,小时候晚上跟她睡,大了一点跟陈妈睡,直到有一天,贺家吹吹打打娶来镇上丝绸商贸行的我三婶儿白氏,年逾古稀的奶奶才一脸郑重地把我托付给三婶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三婶儿叫白梅,长相跟她的名字一样美丽,身材跟花瓶似的,一条油亮的辫子垂至腰间,每每三婶儿教我弟子规,三字经时,我都把玩着她的辫子。晚上我和三婶儿睡一头俩被窝,我只有闻着三婶儿身上的体香才能睡得安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寒来暑往,夏单冬棉,喜乐哭啼,头疼脑热……,自从三婶儿嫁到我们贺家,她就像老母鸡架着翅膀,呵护着我这个没爹没娘的鸡崽儿。命里三婶儿就是我的娘,我是她的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贺家没了土地和商铺,家里老底吃完了还没进项,佣人陈妈早就离开了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真真儿难为了我三婶儿。三叔这个贺家当家撑门面的男人,是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爷。那时,我奶年纪大了,已经是清楚一阵儿糊涂一阵儿,嘴里念叨不完我听不懂的戏文。 清早,三婶儿从鸡窝里摸了俩鸡蛋,给我们奶孙俩炖了鸡蛋糕,伺候我们吃了。我奶瞅见鸡蛋,白了三婶儿一眼道:养个鸡子还会繁个蛋呢!三婶儿脸一白,低头咬着嘴唇转身刷碗去了。奶的意思很明白,三婶儿嫁过来三年了,没给贺家生一男半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边太阳好,三叔把我奶搀到石榴树下的躺椅上坐安稳了,我奶嘴里又嘟囔着我都听几百遍的:“老包铡了陈世美,皇后回来噘着嘴……”。回头看时,三叔已没了人影。三婶儿知道,不到天黑人不会回来。三婶儿常常干着干不完的家务活一个人长吁短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晚上,月亮都老高了,三叔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了,毛巾抹了一把脸,就挺在床上,三婶儿蹬着三叔下床洗了脚。他两口子又开始了没有结果的说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婶儿说:“当家的,咱不能再这样坐吃山空了,你得心里有数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家已经从天上落到地皮上了,难不成还能落到井里呀!贫农咋啦,光荣啊!”。三叔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也读过书,《浮生六记》里不是说了吗,`人生碌碌,竟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你得走出来。要不你到我娘家商行,让我爹给你谋个营生,总比在家闲着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呦!女婿给老丈人打工,我可丢不起那人,不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没钱买吃的咋糊这四张嘴,就这,妈还嫌我不生。小浩子开春儿就该上学了,没钱,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俩的口水战总以三婶儿的哭和三叔的无语结束。我听得怔怔的,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又使劲儿忍着,装作睡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叔经常跑外边去干啥?我这个跟屁虫最清楚,村西南角的一间草房里,有一位名叫宝娟的姑娘是三叔老同学,俩人相好时间不短了。宝娟姨她老公经常外出贩牛不在家,三叔就隔三差五去她家,有时甩不掉我这个小尾巴,就带我一起去。不过到了她家,三叔就给我抓一把焦花生把我支开了。有一回,我悄悄回来听他俩的墙根,并故意咳嗽一声吓我三叔,三叔脸都白了,一再叮嘱我可别让你三婶儿知道了,还给我买了一双白回力鞋封我的口。其实,我听到的,是宝娟姨向三叔哭诉,她老公如何打她,欺负她。还有一次,三叔带我在宝娟姨家吃饭,那盘小磨油蒜汁拌松花蛋真好吃,溏心黑糊在我嘴上留下一圈黑,回到家,三婶儿摸摸闻闻审了我半天。我也没瞒三婶儿,说是在三叔老同学家吃的松花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村里一有戏班子来唱戏,我奶就异常兴奋起来,嚷嚷我三叔早点去占位置。三婶儿可能是身体不适,屋里熬着中药,她也不爱看戏嫌热闹就没去。天苍黑儿,三叔和我搀着我奶来到村西头看戏的空场上,等锣鼓家什一响,我奶就融入剧情,物我两忘。我看三叔时,早没了影踪。连脚后跟都能想到他去了哪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晌午,三婶儿做饭我烧锅,见三叔进厨房找吃的,三婶儿突然开口问三叔:昨晚演的啥戏?三叔一愣,边找吃的边嘟囔“嗨!就是将就老太太的喜好,咿咿呀呀的唱……”三婶儿追问:昨晚演的啥戏?三叔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我见三婶儿背对着我,快速在灶台洞里抹了一点锅烟灰涂在脸上。三叔也算机灵,“奥,包公戏,包公戏,”他又见我手在脖子上横了一下,随即补充道:“包公的铡美案”。他学着我奶的口吻念道:老包铡了陈世美,皇后回来噘着嘴。然后晃悠着出去了。事后,三叔对我说:浩子,看来三叔没白疼你,今儿你算是救驾了!我冷冷地说:“我不想看到三婶儿生气流泪。你这个陈世美,小心遇到包公,以后看到铡刀远着点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奶去世的时候是个下雪的晚上。她走的很突然也很安详,临死手里还攥着那张《抗日将士阵亡通知书》。我哭的很痛,不是因为奶奶,是张庆班的唢呐吹得实在撕心裂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送走奶奶开始,我看见三婶儿总是一个人面对着菩萨像自说自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学校要求写作文了,那天的作业是:我的爸爸妈妈。我犯难了,就想写我的三叔三婶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婶儿,我有个字不会写。”我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婶儿正做针线活,走过来从身后偎着我问:哪个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说“婶”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三婶儿看看作文题目,又看看我写的作业本,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眼泪像豆子一样滚落下来。三婶儿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女字旁,一个审,审查的审。写完,若有所悟似笑非笑地都囊:审也白审,叹着气转身离去了。我似乎明白了三婶的苦楚和哀怨,替她抱不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在县城上中学就住校了。外边的世界天翻地覆,人世间的各种大戏轮番上演,相公庄却和往常一样,日子悠悠漫长,太阳晨升夕降,庄稼秋收冬藏,贩牛的还贩牛,串门的还串门,篱笆小院草屋里,炊烟三顿暖,鸡鸣五更长,石榴树三月叶绿,五月花红。我家最大的变化是三叔三婶儿有了第一个孩子,女孩儿,名字就叫石榴,贺石榴。三叔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三婶儿的话,到镇里帮老丈人招呼生意,回到家就捧着他的“掌上明珠”戏笑玩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暑假,张庆班的唢呐又一次在村里吹响,气绝声咽,如泣如诉,催人泪下。宝娟死了,得肺气肿死的。我到三叔屋里,见他正逗着石榴玩,脸上却没了往日的笑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叔,听说了吗,宝娟姨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知道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也不去送送她,你俩好半辈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把石榴塞给我,面向窗外闷闷地说:“这场合我咋去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听了三叔这话的那一刻,我怒道:“三叔,我真看不起你,你是个男人吗?你听说过魏晋名仕阮籍吗?人家在回家路上遇到一陌生人家为一位姑娘办丧事,他进去就号啕大哭起来,不哭别的,只哭她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你问问自己,和宝娟姨好一场图的啥?人,得为自己的本心活着。你不去,我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叔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忍着眼泪从贴身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塞给我,我捏捏,硬硬圆圆像是玉镯。三叔颤巍巍地说:“浩子,你去替三叔送送她吧,把这个让她带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瞪着大眼睛看看我,看看三叔。三婶儿在西屋跪在蒲团上和菩萨说话,我把石榴交到她怀里,悲壮地走了出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路不远,我却走得沉重。那唢呐的声声哭泣让人心颤。宝娟姨的小院搭了灵棚,棺材板的黑漆还没干,人们正在忙着入殓,我走过去,看看躺着在棺椁里的宝娟姨,心里默念:我三叔让我来送你!嘴上却只说了声:姨你走好!我把那个红布包放到她手边,跪下磕了三个头,接过她家人递给我的孝布,蹬了一眼蹲在角落里会打老婆的贩牛男,起身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婶儿抱着石榴倚在厨房门口,见我回来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喊你叔吃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叔躺在床上,我走过去撩开他的衣服,把白色孝布塞进他的胸口,忍着泪吃饭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高中毕业考上了西南农业大学。村长说我是相公庄第一个大学生。三婶儿说我是贺家的英贤才俊。离家上学那天,我在三叔三婶儿面前长跪不起,先喊婶儿后喊娘,三婶儿拥抱着我,泪水流到我的脸上。三婶儿对我说:往后离家远了自己学会照顾自己,经常写信回来别让我们惦记,遇到合适姑娘早点成个家,有了家就好好过日子,远离颠倒梦想……。三婶儿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记起,那是她和菩萨说话时手里那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的话: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叔提着我的行李刚到村口,锣鼓鞭炮声泼天响起,唢呐吹的百鸟朝凤让喜庆气氛在空中飘荡。张庆班的人说,今后村里只要出大学生,张庆班的唢呐必须吹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儿时的唢呐声还在耳畔回响,岁月的高铁已飞驰过山河大地,来不及观望窗外的美景,已物换景移,物是人非。眼里的世界就像黑白照片变幻成了彩照,五彩斑斓。我已是白发古稀之人了,石榴都当奶奶了。老辈人早已谢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人说老辈亲人离世后都升为天上的星星,可哪颗星是我的三叔三婶儿呢?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我和老伴仰望夜空,城市的夜空灯太亮看不见星星。许是,许是他们走得太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25年7月二十三日于宛城</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