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的歌声

Cqn

作者王侠

制作Cqn

他在群里的日子

群是夜的井，万籁俱寂时，井底会升起歌声。他来群里有一段时间了！

第一次听见那声音，是立冬后的凌晨两点。我蜷在被褥里，手机屏幕像一块薄冰，随后，一条语音被点开——《黄河颂》。

那声音不是从扬声器里钻出，而是从胸腔、从大地、从五千年沉积的黄土层里隆隆升起。它先是一股暗流，继而变成翻卷的浪，最终冲决而出，挟着泥沙、砾石、骨殖与铜甲，扑向耳膜。我猛地坐起，汗毛倒竖，仿佛黄河真就悬在天花板，随时会决堤。

那一夜，群静得出奇，没有人插一句寒暄，没有人发一个表情包。所有人都被那声音按在原地，像被钉进时间的木桩。

自此，每日零点后，我们群里会准时亮起一个红点。红点里，有时是《沁园春·雪》，有时是《斗牛士之歌》，有时是《松花江上》《等你在金秋》《嘉陵江上》《壮志飞扬》《我从甲板上起飞》。它们像十二枚钉子，把一天钉在另一天上。

第二天傍晚，他发了一张自拍：头戴鸭舌帽，帽檐压住半张脸，只露出一截挺拔的鼻梁。背景是化妆间，镜前灯白得刺眼，一排排油彩像小型炸药。

紧接着是一段视频：他闭着眼，化妆刷沿着颧骨扫出阴影，再扫出光亮。刷毛与皮肤摩擦的沙沙声被麦克风无限放大，像雪粒滚过玻璃。忽然，他睁眼，目光穿过镜头，直刺屏幕这端的我。那一瞬，我错觉自己不是观众，而是被他审阅的镜子。

后来才知，那是他为《长征组歌》彩排。导演要求“既要有军人的骨骼，又要有诗人的血丝”。他于是把妆面调成冷铁色，再在眼底点一抹朱砂，像未干的血。

群友问：“老师，疼吗？”

他回：“疼才像活人。”

第三次，是一段评选活动的偷拍。舞台灯海如昼，他着黑色中山装，胸口别一枚小小党徽。评委席第一排，某位白发老歌唱家侧耳倾听，手指在桌面敲出极轻的节拍。

曲目是《杨白劳》。前奏一起，他整个人忽然佝偻，像被风雪压垮的枯树。声音却愈发高亢，从喉咙里撕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滚出冰碴、盐粒与碎银。唱到“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没钱难买来”时，他双膝一软，跪得毫无预兆，木地板发出“咚”一声闷响。

镜头晃了，拍摄者显然也惊住。那一跪，不是设计，是肉身被歌词拽着下坠。

视频戛然而止，群里沉默三分钟。

三分钟后，他发来一行字：“见笑了，膝盖旧伤，没撑住。”

无人回复。我们都在屏幕前，悄悄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第四次，是华山。

照片里，他站在千尺幢的栈道边，身旁一位挑夫，扁担两头颤巍巍晃着两袋水泥。挑夫的胶鞋裂了口，露出冻紫的脚趾。他的手搭在挑夫肩上，像搭着一段被岁月压弯的枯枝。

配文极短：“他唱《纤夫的爱》，我唱《黄河船夫曲》。我们都没穿鞋。”

我点开大图，才发现他脚上的登山鞋沾满泥浆，鞋带却松垮垮拖在地上，像两条被抽了筋骨的蛇。

后来，同行者私下说，那天他坚持自己背设备，走到回心石时，气喘如牛，仍不肯把背包递给助理。挑夫笑他：“你唱得动黄河，背不动三十斤？”

他答：“唱黄河用的是气，背水泥用的是命。”

下山时，他把身上所有现金塞进挑夫口袋，挑夫不要。他只好把一张名片也塞进去，说：“背面有我电话，下次到北京，我请你听《黄河大合唱》。”

夜里，挑夫把名片翻过来，发现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小字：“如果黄河有第三条岸，那就是你的肩膀。”

第五次，是惊蛰。

他发了一段练声视频：站在空旷的地下车库，头顶日光灯管嗡嗡作响。他唱《今夜无眠》，声音在水泥柱间撞出重重回声，像无数幽灵在合唱。

唱到最高音时，灯管忽然灭了，画面一片漆黑，只剩声音悬在黑暗里，像一柄被淬了火的剑。

半分钟后，灯复明，他大汗淋漓，对着镜头笑：“车库的声场比金色大厅好，省钱。”

群友问：“为什么不在家里练？”

他答：“家里墙太薄，怕吵到邻居。他们白天要送外卖、开出租、扛大米，晚上得睡。”

有人又问：“那您白天干嘛？”

他发了个语音，只有两秒：“听他们打呼噜。”

笑声里，我听见一种辽阔的温柔。

第六次，是清明。

他发了一张旧照：1998年抗洪，他站在荆江大堤上，浑身泥浆，怀里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配文：“小家伙现在该二十五了，不知还会不会哭。”

那天，群里罕见地热闹起来。有人说，自己当时是那批士兵之一；有人说，父亲在簰洲湾失踪；还有人说，母亲生他时，医院停电，医生举着手电筒接生，而窗外就是霍勇的慰问演出。

他没再发言。直到夜里十二点，他发了一段清唱《松花江上》，没有伴奏，只有远处隐隐的蛙鸣。

唱完，他说：“那天雨大，江水涨到胸口，我们站在水里唱，唱给堤内的人听，也唱给堤外的水听。水听不懂，人就唱得更大声。”

有人回：“水现在懂了。”

他答：“水只记得脚印，不记得名字。”

第七次，是小暑。

他发了一段视频：排练厅里，他穿白色背心，背对镜子，双臂张开，像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鹤。钢琴弹出第一个和弦，他忽然转身，对着空气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然后缓缓下蹲，像把什么人放进土里。

那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的新编舞。导演原意让他“把草原唱成海”，最后一句“母亲啊母亲”出口时，他双膝跪地，额头抵地，久久不起。

视频结束，屏幕黑得像一块幕布。

十分钟后，他发了一张截图：微信步数，当日榜首，五万三千步。

群友问：“排练还能走这么多？”

他答：“唱完一遍，就围着排练厅走十圈，怕腿僵。年轻时在高原哨所演出，零下三十度，唱完不走动，血就冻在膝盖里。”

有人追问：“现在呢？”

他回：“现在血不冻了，但膝盖记得。”

第八次，是立秋。

他发了一张照片：后台化妆间，镜子里映出一张卸了一半妆的脸，左颊油彩已擦净，右颊仍留着残红，像被夕阳劈开的山脊。

配文：“一半是人，一半是戏。”

紧接着是一段录音：他在读《黄河大合唱》的歌词手稿，读到“风在吼，马在叫”时，声音突然哽咽，停顿五秒，才继续。

群友问：“怎么了？”

他答：“想起1939年，延安窑洞的灯油快干了，冼星海把最后一点油倒进墨水瓶，写完这一句，天就亮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站在壶口瀑布边，瀑布不是水，是声音。它从云端倾泻，把河床砸出一道裂谷，裂谷深处，躺着一把生锈的军号。

第九次，是白露。

他发了一段文字：

“今日练声，想起母亲。她不识谱，却会唱《孟姜女》。我童年在蜀道边的三线厂，她背着我走十里山路去看露天电影，电影没开场，她先唱一段。后来我能唱《今夜无人入睡》了，却再也找不到她。

昨夜梦里，她站在华山挑夫的身边，对我说：‘你唱得再高，也高不过扁担。’

醒来，泪湿枕头。原来我唱了一辈子，只为让她听见。”

群里无人回复。我们都在屏幕那端，悄悄擦了泪。

第十次，是霜降。

他发了一张图：舞台谢幕，他手捧鲜花，弯腰九十度。灯光从他背后打来，影子投在幕布上，巨大而弯曲，像一座桥。

配文：“鞠躬时，我总想起黄河的最后一个弯。它弯得太急，把泥沙、尸骨、麦粒全都甩在岸上，自己一头扎进大海。

我们唱歌的人，就是那个弯。

把眼泪甩给岸，把声音交给海。”

那天之后，他再没发语音。群里的红点，停在霜降那夜，像一枚冻住的月亮。

冬至，我路过长安街，看见国家大剧院的穹顶覆着薄雪，像一口倒扣的钟。

忽然想起他在群里说过的一句话：“唱歌的人，最后都会变成钟。不敲不响，一敲，就把自己震碎。”

我仰头，雪落在脸上，凉得像一句未唱完的高音。

此刻，群里最后一句话是他年初发的：“如果你们想我了，就半夜去黄河边，把耳朵贴在冰上，听冰下的水。”

我闭上眼，果然听见冰层深处，有声音在走——

它从华山挑夫的扁担走来，从荆江大堤的泥浆走来，从延安窑洞的墨水瓶走来，从母亲背他的十里山路走来。

它越走越近，越走越低，最后停在我胸口，像一颗不肯融化的雪花。

我知道，那是他，一个著名歌唱家送给我们的高亢的穿云破雾的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