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秘书啊，秘书（17）

打开镜头按快门

木 隶

一

门口立着那人，不是别人，是马主任。

马主任立在门口，没有进来，两只小眼睛目光炯炯洞察一切，他是不是也听到动静了？

小李是背对着门的，手里捏着话筒始终不吱声，身上颤颤巍巍地抖动，肩颈锁骨处也随着一凸一凹，鼻腔里的啜泣声，依旧时断时续，凄凄惨惨戚戚，泪珠儿朦朦胧胧。

马主任从门口慢慢走过来，在小李背后观察她，小丁也悄悄支起身子绕到小李后面看小李。

小李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站着人，她一只手握着电话筒，五个手指正微微松开，电话筒就躺她的手掌里，肘关节软软地靠在桌上，头也颓瘫在桌上，两眼紧闭，双颊浮着两团病态的红，鼻尖微微泛亮，一层细密汗珠从毛孔里渗出来，睫毛也在时不时地发颤。

马主任轻轻问，小李，你哪里不舒服？

小李没吱声，电话里的小张却焦急地喊马主任马主任。

马主任从小李手掌里拿起电话，对着电话问是哪位，小张结结巴巴说他是小张。马主任冲着电话问你找小李什么事，小张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言语，小丁听到话筒里声音小了下来，知道小张不敢暴露他与小李谈恋爱的事情，急忙说想请小李帮忙查一个文件。马主任心照不宣说知道了知道了，便放下了电话。马主任摸了摸小李额头，有点烫，叫小丁把一楼的白医生叫来。白医生是系统内医院的医生，专门派驻到厅机关工作的，相当于一个䄂珍门诊，简单应付伤风感冒等常见小病。

二

两分钟，白医生来了，给小李测了体温，量了血压，问了问小李，然后对马主任说小李是感冒引起了发烧，需要休息。白医生给小李开了退烧药和感冒药，马主任叫小丁送小李回宿舍。

马主任和白医生走后，办公室只剩下小丁和小李。小李无精打采扒在桌上，两眼还是闭得紧紧的。小丁凑近小李耳朵轻轻喊了她两声，小李不吱声，也不动弹。

小丁犯难了，小李老是这样扒着也不是办法，还得回宿舍才是。小丁走出办公室，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才发现马主任已经走了，隔壁小房间那个姓钟的厅长助理也不在，走廊另一头的机要室也没人，机要室对面有两个副厅长也不在办公室，走廊上剩下的就是一个大会议室和一个小会议室，空空如也。

小丁正寻思着到哪里去找个女的，帮忙协助他把小李弄回宿舍，转眼看见电梯里出来两个女清洁工，穿着工作服，拿着打扫卫生的工具。小丁喊住她们，叫她们帮忙把小李搀回宿舍，两个女工四十来岁，个子虽然不高，天天劳动，也是身体硬朗手脚有劲。

两个女工进了办公室，见扒在桌上的小李，准备上前一左一右把小李搀扶着走，谁知女工还没靠拢小李，小李却抬起头，慢慢拿起白医生开的药喝了下去，又慢慢支起身，拎着包，弱弱朝门外走，两个女工要上前搀扶，小李摆摆手不要她们搀。

小李独自进了电梯，过了片刻，小丁也进了电梯，远远跟着小李。小李进了宿舍楼，吃力从一楼爬二楼，小丁在一楼偷看。小李爬到四楼，爬不动了，坐在地上休息，小丁在三楼偷看。小丁一直认为，小李是七分心病三分感冒，肚子里那股气还没出来。

正想着，小李又开始往楼上爬，忽听四楼有声响，小丁三步并成两步冲上去，原来小李摔了一跤。

三

小丁不容分说，一个箭步上去，撩开小李左臂，一猫身，钻到小李肚子下面，用尽全力，憋力蹬腿，硬撑撑把小李背起来，才发现小李没有想象那么重，身体软软烫烫的。

小李猛的一下挣脱，想自己走，却不抖身子又摇摇晃晃，小丁又一次背起小李往五楼爬。五楼是顶层，两三步就到了。小李软软的扒在小丁背上似乎真的没有力气。小丁双手托住她的大腿，隔着薄薄的衣衫，小丁能清晰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的的确确在发高烧，小丁想还是要给白医生讲，病情来得有点猛。小李的脸颊贴在小丁肩胛骨上，微弱的呼吸带点湿润在耳廓边拂拂的，长长的头发蓬乱搭在小丁后脑壳上，小丁又闻到一股一股的香水味。

十分钟后，白医生又来了，又认真诊断了一番，给小李打了一针，又把湿毛巾放在额头上物理降温，白医生说，打了针，吃了药，不会有大问题。白医生走后，小丁又观察了一个小时，体温从39度5降到38度5，小李脸色和情绪都平和了许多。

四

小丁回到办公室，给小张发了一个BB机信息，叫他回电话。

两分钟不到，小张电话打过来了。小丁把小李的情况和白医生处理的情况给小张讲了，小张在电话里不停地感谢小丁，小丁说可能小李已经隐性感冒一两天了，不然病情不会发展得这么快，今天和她去省政府办事，就发现她脸色不好，情绪也不好，无精打采的。小张在电话里哦哦哦的若有所思。

小丁打完电话，才想起自己一上午都没喝水，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一瞥眼，看见墙上的挂钟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小丁放下杯子，直奔楼顶食堂，进去，食堂大厅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吃饭。小丁操起餐盘，在取餐桌上胡乱夹肉来菜，尖尖耸耸一大盘，找个空桌埋头大吃，筷子不停，喉咙不停，吞咽不停，两腮鼓鼓，两眼鼓鼓，忙碌一上午，才发现自己早巳劳肠寡肚，肌肠辘辘。

远远的，一个胖女工，一边看一边笑，见过饿痨饿虾的，没见过这么饿痨饿虾的！

小丁看见胖女工在笑自己，才发现自己的确饿极了，不狼吞虎咽，不足以解馋。折腾了一上午，弄得别别扭扭，惊惊拌拌。

胖女工还在那笑呲呲笑，倒提醒小丁，需不需要给小李送点吃的？一个人躺在床上，还是要吃点东西。想到这里，小丁朝胖女工招手，胖女工指指自己鼻子，意思是“叫我吗”？小丁点点头，胖女工走了过来。

小丁问，有没有稀饭？

胖女工说，没有稀饭？

小丁问，早上的稀饭有没有？

胖女工说，没有了。

小丁问，一点也没有剩？

胖女工说，一点也没有剩。

小丁问，那就煮点面。

胖女工问，清汤，还是红油？

小丁说，清汤。

五

几分钟后，小丁端着面回到宿舍。

小李的房间关着的，小丁轻轻推了推房门，推不动，门反扣上了。小丁把面放在桌上，想喊，又不敢喊，小李很有可能在昏睡，喊醒了会不高兴。

小丁在门边立了片刻，听不见里面任何声响，小丁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横竖都不对，走到小李房门边，抬起手，翘起食指，迟迟疑疑想敲门，手指头悬在空中，就是不敢敲，片刻，把手垂下来，又贴着门静听片刻，里面死一般沉寂。

小丁环顾四周，三个房门都是关着的，自己那顶帐篷孤孤单单立在角落，才一晚上没有回来住，宛若隔世。

六

小丁回到办公室，马主任的电话来了，马主任是从外面打来的，语气永远都是急匆匆忙滔滔。马主任问有几个急件核稿核完没有，又问小李的情况怎么样。

小丁已经习惯了马主任的这种急，根子应该是基因里面的，凡是属于基因里面的东西，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会按照基因早规定好的程序执行，旁人的任何规劝任何开导都无济于事，急的人，一个人独处，也会急，哪怕表面上不哼不哈，内肠子也会急得坐立不安狗急跳墙。

明白了这一点，小丁对马主任的急，已经没有刚入职的时候那么害怕了。小丁目前对马主任，只是敬畏，马主任几十年的风霜雪雨，几十年的冰冻三尺，几十年的职场功底，小丁可望而不可即，马主任的强大，随时随地都反衬出小丁的渺小，不敬畏不行。

小丁告诉马主任，他手头有六个文件要核，小李案头有七个文件要核，他今天一定要核完。小丁又说，小李发烧巳经从三十九度五退到三十八度五了，白医生给她吃了药又给她打了针，她现在在寝室休息。马主任在电话里哦哦哦的，末了，提醒小丁，小张还要几天才回来，小李你还是要关照一下。

小丁嗯嗯嗯答应着，一直等马主任把话说完。

七

放下电话，小丁有点乱，心里还是决定先把文件核完才是要务，小李的病，主要是心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药也吃了，针也打了，烧也退了，面条也摆在门口了，还能折腾到哪里去？女人呐，就是过场多。

小丁一头扎在核稿中，从中午一直干到晚上，十三个文件全部核完，眼睛又胀又涩，颈项又僵又硬，腰杆又酸又痛。小丁站起来，脑袋有点冒金星，步子踉踉跄跄，身子悠悠晃晃。

他撑住桌子，吃力望着窗外，想转移视线让自己好受一点。夜幕下的城市，裹在灰蒙蒙的雾霭里，像一块发霉的绒布。霓虹灯挣扎着刺破阴霾，将光亮投在斑驳的沥青路上，又被疾驰的车轮碾碎。远处大厦的玻璃幕墙泛着冷光，如同无数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墙上的挂钟指到晚上十点多了，小丁这才感到累了。他准备出门，又停住，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回宿舍，还是应该回资料室？马主任任已经答应他可以在资料室过夜，自己就应该真接回资料室，可宿舍里还躺着一个病人，是不是应该回宿舍去看看？

小丁犹豫着出了办公室，朝宿舍方向走。到了单元楼下，小丁停住脚，又徘徊起来，想来想去，两条腿还是迟疑着朝楼上爬。

八

爬到五楼，小丁不敢开门，大晚上独闯“绣”房，小丁有点不敢。犹豫再三，决定下楼。

下到三楼，又迟疑了，小李生病卧床独自在家，到底情况怎样，病情是好转还是恶化，应该把情况摸清楚才是，不负责任的离去，不问不看不管，好像从哪方面都说不过去。

小丁又折回五楼，在门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掏出钥匙扭开了总门。

客厅，一片漆黑，三个卧室都关着门，也是一片漆黑。

小丁回想他中午离开时，客厅就没有亮灯。小丁的手指在墙上摸索着打开了灯的开关，客厅亮了，小丁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碗面条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小丁走近桌子，俯下身子，凑近面条仔细地看。

面条，是装在塑料餐盒里的，白色透明的塑料盖上有几滴雾珠，面条已经凝聚成固体状，看来小李丝毫没有动过面条，她或许压根就没有出房门，或许出来了只是上厕所。

小丁环视客厅，一切照旧，和他中午离开时一模一样。小丁蹑手蹑脚走到小李门边，贴耳静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小丁怀疑里面可能根本就没有人，小李可能压根就不在屋里？小丁想喊，没有勇气，想敲门，也没有勇气。小丁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想不出眉目。如果小李出门，两种可能，一个是回县城她家了，一个是到城里她某个亲戚家了。为了一个小感冒，好像不应该不值得没必要。

小丁靠在沙发上，想着想着，慢慢的睡着了。他太累了，十三个文件，全神贯注，全身投入，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感觉整个身躯被掏空了。

他睡得很死睡得很沉，睡梦里还在核稿，文稿又厚又多，层层叠叠，里三层外三层压着他，压得他很闷很累，支起胳膊想推开，又推不动，文稿还在不断增加，感觉不是文山会海，是真正的一座阴森森黑呼呼的大山，面目狰狞形象丑陋。那山，又变成无数的巨形玻璃，层层叠叠高浮在天上，黑压压一大片，玻璃锋利的尖刃都直直的冲着大地，悬而不动，又摇摇欲坠，忽然，山崩地裂，天空中成千上万的玻璃，像脱僵野马，狂风骤雨般呼啸而下，纷纷落在小丁脑袋上，打得他头冒金星，无处可藏，一下子，梦醒了。

一个孤清女子，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立于一侧，小丁以为还在梦中，睁大眼睛使劲看着她，内心却是仰制不地地颤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