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九重

小爱

衣袂飘摇如云，我一步步踏入了恩施土司城九进堂的幽深怀抱。此际我已换穿了土家苗族的华裳，银饰在颈项上、手腕间叮叮当当轻响，仿佛一条细小的溪流在身体上蜿蜒流淌；绣衣上则绽放着繁复斑斓的花纹，每一针一线都蓄积着时光的厚密，密密缝缀着几辈人的魂灵。

我缓缓穿行在庭院深深处，层叠的九重堂宇铺展于眼前。脚步踏在青石板上，便如踏着前人的足迹，轻得如同怕惊醒沉睡的历史，又重得如同背负了千年记忆。飞檐如凤凰展翅欲飞，屋脊则如龙脊起伏，那雕饰的鸟兽与祥云，似乎只消一声轻呼，便要跃动入云霄，直向青天飞去。

我时而伫立凝望，时而缓缓落座于廊下石阶，裙裾层层铺散开来，仿佛梯田的曲线被风吹展，温柔地覆在青石之上。走三步，停一停，坐一坐，举目望一望，竟如跌入一个遥远而亲切的梦：这身衣装似将身体融入了这古建筑，让我亦成为这斑驳院墙里一块有呼吸的砖石。

行至最高一层，凭栏远眺，土司城四野风光尽收眼底。栏上木纹深深浅浅，似诉说着千百年风雨的痕迹。我伸手轻抚，微凉而粗粝的触感直抵心底——时光如指尖微尘，纷然滑落，留下无可言说的沧桑。

风过处，檐角铃铎轻声叮当，宛如古时晨钟暮鼓的遗响，隐隐传来先民们耕作与祭祀的遥远回音。那铃声又似一种低语，跨越时空的界限，轻轻叩问着我的心扉：此身虽在当下，此心又何曾真正离开过从前？

夕阳熔金，悄然镀在九进堂重重叠叠的檐牙之上。我撩起裙裾，迈步走下台阶，银饰又随着脚步轻响起来，发出微光，在暮色渐染的庭院里，如繁星点点坠落于尘世。回望高堂，那飞檐斗拱如同巨兽静卧于山影之中，榫卯之间咬合如月老系的红线，牢牢维系着过去与现在。这身衣裳与这巍峨殿堂，仿佛古老魂魄借我今日之形骸，作了一回短暂却深情的盘桓。

临别前，晚风忽而大了起来，衣襟上的银饰相互撞击，叮叮当当，仿佛祖先们围坐火塘边的絮语，又似临行前殷殷的叮咛嘱咐。它们既不是追忆，也不是凭吊；那声音穿行在九进堂的深巷高檐间，竟是呼唤我们继续在尘世里行走的密语。

衣服是皮肤的皮肤，是血肉之外裹护魂魄的甲胄。我这一身穿戴，便如披上了一层隐形的羽翼——纵使肉身只可停驻须臾，此身却已借那纹饰与声响，融入了砖瓦木石间不灭的呼吸：衣锦行过九重门庭，原来并非过客；那层层叠叠的门廊深处，早已为所有寻找归途的漂泊者，留着一个被时光仔细擦拭过的位置。

摄影/忆江南

出 镜 / 小 爱

摄影地/恩施土司城九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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