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梁

曲享绪

<p class="ql-block">作者:孙和林(写于1997年8月)</p> <p class="ql-block">(柴达木盆地地貌)</p> <p class="ql-block">(本篇图片大都由孙和林提供)</p> <p class="ql-block">(中国石油报)</p> <p class="ql-block">  我这个人已经到了记忆力衰退的年龄。从柴达木回来后,陪妻子看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的电视剧《和平年代》,看了好几集,我愣分不清剧中两个漂亮女人哪个是哪个,以致于被妻子嘲笑曰“老年痴呆”;</p><p class="ql-block"> 时隔半个月,再回忆此次采风一行十几个人中,竟有几个也面目模糊起来。可是老梁的形象却依然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老梁,名叫泽祥,青海石油管理局文联副主席。乍一看,你从他身上怎么也找不出一点内地油田处级干部、文联领导的派头和风采。如果不介绍他的身份,说他是个门卫没人不信。</p><p class="ql-block"> 老梁五十岁开外、中等个头、身材清瘦,足蹬黑条绒布鞋。老梁给我最铭心的印象是他的笑。他很少笑。一次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笑,那满脸的皱褶就像柴达木那些泥岩构造的土丘,从上到下排列着密密的痛苦的沟壑。</p> <p class="ql-block">(采风团于冷湖合影)</p> <p class="ql-block">  老梁是此次石油作家采风团的导游。他在面包车的前排就座,一路上脖子不得不一次次往后拧,来回答我们对他来说一些近乎无知的提问。诸如,柴达木盆地的面积有多大?当金山口海拔有多高?从敦煌到冷湖有多远?到花土沟有多远?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不长草?远处的雪山是什么山?地上白花花的是什么东西?那些类似长城的土丘是一种什么地貌……</p><p class="ql-block"> 所有的提问在老梁那里都对答如流,所以进入高原盆地没多长时间,我们就共同为他命名:柴达木的百科全书。</p> <p class="ql-block">  我们是7月27日从敦煌一侧翻越当金山进入柴达木的。尽管临行前青海石油局工会主席陈世贤介绍说,七、八月份是柴达木一年之中的黄金季节,没有风(据说那里的风一刮,飞沙走石,可以把汽车的挡风玻璃打磨成“毛”玻璃),却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空气凉爽。可是一进入盆地,就把“生命禁区”这个过去对我来说十分抽象的词具象出来,一从当金山口到花土沟油田沿途500多公里的视野里找不到一棵树一株草一丝绿色,除了公路,没有一处人文痕迹。满眼都是荒砂、盐碱、秃丘、硭硝……</p><p class="ql-block"> 一车人被这奇异的地貌惊得目瞪口呆或扼腕兴叹。一个同伴惊叫道:“这简直就是月球!”又一个说:“再拍《摩羯星一号》续集,可以让美国人到这里拍外景!”</p><p class="ql-block"> 面对我们的惊诧,老梁显得十分平静,就像面对一群少见多怪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时近中午,我们的视野里终于看到了人文景观-—远处出现了房子。</p><p class="ql-block"> 老梁又拧过头来说,前面就是冷湖镇。冷湖镇曾经是青海油田的基地所在。老梁说,冷湖油田曾经有过年产原油30万吨辉煌历史,进入七十年代产量开始递减,于是主战场转向西部花土沟油田。现在冷湖原油年产量只有一万多吨。</p><p class="ql-block"> 今天,冷湖镇的实际意义就是敦煌去花土沟油田的中转站。进入冷湖招待所的院子,我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院中央圆形花池子里一池子鲜花盎然开放,悦目的绿色枝叶上是一片红的、粉的、白色的小花。我从没见到过这么漂亮的花朵,也许是在这“生命禁区”之中,这花显得格外亮丽。</p><p class="ql-block"> 今天青海油田的主战场已移师更为偏远的柴达木西部的花土沟。前方将士每月可以回敦煌基地休息几天,冷湖是中转站。见不到绿色和花卉的柴达木人,可以在这里一睹鲜花的艳丽,以镇静调整一下浮躁的情绪。这是我的想当然。</p> <p class="ql-block">(冷湖公墓)</p> <p class="ql-block">  午饭用罢,老梁引我们去参观进入盆地的第一个“景点”。准确地说是陪同行的黄嘉明女士为其父上坟。其父是一老石油,遗骨葬于冷湖四号墓地。</p><p class="ql-block"> 之前,我也去过几处墓地,诸如胶东的“英灵山”抗日烈士陵园、广州的“黄花岗”烈士陵园,以及今日被夷为平地又建成高楼的青岛“万国公墓”等等。这些公墓除了给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外,在苍松翠柏鲜花之中也是一处幽静、美丽之地,亡灵们可以安然以息。冷湖四号墓地就设在冷湖镇西南几公里茫茫的戈壁滩上,陵园里没有苍松翠柏,没有鲜花绿草,白花花的荒砂在高原阳光照射下泛着揪心的白光。木质的、水泥的、石头制作的墓碑分别插在几百个坟头上。 </p><p class="ql-block"> 黄女士扑倒在父亲的坟头泣不成声,我虽然自诩曾经沧海,但还是被感染得热泪盈眶。我擦了一下眼泪,看见老梁向另外几个坟头走去。他先后在四、五个墓碑前放下一枝鲜花(肯定是招待所摘来的!)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为了避开黄女士的哭泣声,我向老梁走去。老梁悲戚地说:“这几个生前都是我的好伙计,我每年都要来看他们一次……”老梁又说,这里面埋的全是柴达木的石油人。我读着一个个墓志铭,有男的有女的,有领导干部有普通工人,有因公殉职的有因病而故的,祖籍有山东的、河北、河南、山西的,几乎全国各地都有,唯独没有柴达木的。</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柴达木从没有人在这里定居。1954年第一支勘探队开进了柴达木。1956年打出了第一口油井,这才从全国各地奔来了柴达木的找油人。当我们步出墓地时,老梁说,凡是来盆地访问的客人,我都要领他们到这里看看,没有他们就没有柴达木的今天!我猛一回头,想起了那句挽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p> <p class="ql-block">(钻井队)</p> <p class="ql-block">  上了车,我们向油田的主战场花土沟油田赶去。老梁仍坐在前排,我们坐在后排。</p><p class="ql-block"> 车窗外依然是令眼睛疲劳的荒砂、秃丘和白花花望不到头的硭硝。我们能提出的问号均被“百科全书”解答怠尽,于是就出现了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为了排遣旅途的寂寞,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同伴们开始放浪形骸,把各自珍藏的许多荤膻故事放肆地翻找出来,使车厢里掀起了阵阵欢笑声。连一向很君子的我也忍俊不禁前仰后合。</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发现车厢里只有一个人没笑,就是前排就坐的老梁。他始终用沉默的脊梁背对着我们的故事。老梁的沉默终于使我尴尬,进而使我惭愧,他那沉默的背影使我隐隐感到一种力量……</p><p class="ql-block"> 日落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花土沟这座新兴的石油城。由于油田后勤(学校、医院、后勤保障单位以及家属)全部撤到敦煌,“城”里显得格外空寂甚至有点荒凉。我们下榻的宾馆所在地海拔2800多米,高原缺氧反应折磨着这伙第一次进入高原盆地的人:头疼目眩、四肢无力、心跳过速、夜里睡不着觉(睡的是铺着地毯的标准间),饭量骤减(吃的顿顿是宴席)。在这个柴达木最好的季节里(当然没有冬季的严寒、春秋两季的风沙),我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当时的心情是极为矛盾的:既想多看看这个游人罕至的高原盆地的独特风貌,又恨不能马上逃离这个令人生畏的生命禁区。</p> <p class="ql-block">(照片采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  在花土沟的几天里,老梁带领我们参观了采油队、输油站、钻井队等一线生产单位,累得我们个个气喘吁吁。可是年过半百的老梁一路上总背着一个沉重的摄影包,以致于削瘦的身躯不得不使劲向前佝偻着。无论是在采油队、钻井队,还是爬山过岭,他总是挎着两个(黑白、彩色各一)照相机爬上爬下。</p><p class="ql-block"> 那次去格尔木炼厂,他一个人硬是爬上了六十余米高的蒸馏塔,我们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可是老梁却说,这是为了留下资料,机不可失呀!</p><p class="ql-block"> 原来给我们做导游只是此行工作的一部分,摄取资料才是他更重要的工作。老梁是一位既勤奋又具慧眼的摄影师。他还是青海石油摄影协会的副主席,一大批摄影作品刊登在全国各大报纸和杂志上,还得了不少奖,并且为柴达木石油会战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图片资料。</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说,老梁,你太辛苦了。老梁却说,现在好多啦。职工住的是楼房,吃的是大米白面,肉蛋蔬菜后方满足供应。会战初期那才叫苦呢,住的是帐蓬,吃的是窝窝头就咸菜。最缺的是水,最紧时一天一个人一缸子水。一个月不洗脸不算稀罕事,还要每天付出超负荷的劳动强度。</p> <p class="ql-block">(图片采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  老梁给我讲了一个故事:</p><p class="ql-block"> 1969年石油部要求重新开发花土沟油田,那年春天刚过,老梁所在的3288钻井队作为先头部队顶着刺骨的寒风开进了花土沟,在那里搭起了第一座帐篷。到花土沟第一项任务就是修建通往阿拉尔水源的路,以解决后边大批职工生活用水和生产用水。</p><p class="ql-block"> 花土沟至阿拉尔水源三十多公里,中间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沼泽地,施工难度很大。那时全队只有一台解放汽车,除运载施工用料,还要接送职工上下班、送水送饭。由于运输任务重,车况又不好,职工不能按时下班,不能按时吃饭是常有的事。有一天,老梁他们在工地上一直干到中午,送饭的车还不见踪影,大家估计汽车又抛了锚。于是有人提议,打点野味来充饥。青年人说干就干,也顾 不上饥饿和疲劳,拿上棍棒和石块奔向了红柳泉那片草地。经这一阵子追打,居然逮住了两只兔子和几只野鸭。没有锅就用铁锨和铝盔代替。没有盐就地找来些硝盐,背对着寒风,不一会儿这些野味就被风卷残云。</p><p class="ql-block"> 人们用野味垫了垫肚子,接着又干起来。当天快黑下来 的时候,汽车才送来中午饭,司机和炊事员看到他们一天没吃饭还在大干,两个人竟因内疚和感动而哇哇大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听完了这个故事,我的眼眶也湿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知道搞石油是个艰苦的行业,而在柴达木搞石油则是苦上加苦。恐怕去过柴达木的人对这一结论都不会有歧意。</p><p class="ql-block"> 柴达木人靠着这种难以置信的对苦难的承受力一柴达木精神,终于在世界上最高的高原盆地、在生命的禁区建成了一个年产百万吨原油的油田。这里的原油产量不能与大庆油田相比,可是柴达木精神决不逊色于大庆精神!</p> <p class="ql-block">(与诗人雷抒雁于花土沟。右为孙和林)</p> <p class="ql-block">  言谈中,得知老梁祖籍河北省,13岁投奔于西宁一个亲戚门下。</p><p class="ql-block"> 1958年他15岁就进了柴达木主动要求当了钻井工人。之后,搞过政工,当过记者、任过《中国石油报》驻青海油田记者站站长,直到今天的文联副主席。</p><p class="ql-block"> 39个柴达木的春秋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变成了满脸沧桑的老梁。</p><p class="ql-block"> 老梁也有过想调出柴达木的念头。那是六十年代青海油田抽调部分职工支援华北油田会战。老梁祖籍河北,便萌生了调到华北油田的想法。请调报告送上去,可是组织上挽留了老梁。老梁是党员,只好服从组织安排。</p><p class="ql-block"> 采访中听说青海石油局在北京近郊盖了一批房子,专门安置退休职工、让这些为柴达木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人安度晚年。老梁今年54岁,明年就退休了。我兴奋地对老梁说,退休后你可以去北京了。老梁叹了一口气说,不去了,两个孩子都在这里工作,老俩口去北京有什么意思?又说:“我生是柴达木的人,死是柴达木的鬼喽!”老梁的这句近乎悲壮的话,使我肃然起敬。在这里“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不再是一句空洞的政治口号,而是老梁生命历程的真实写照!</p><p class="ql-block"> 老梁的三十九年一万四千多个柴达木的日日夜夜,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已经湮没在柴达木茫茫的戈壁滩上了。不过也有载入史册的东西,他的几百篇文章(还有摄影作品)已经印在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以及各种画报和书籍中,供后人阅读、观赏。</p><p class="ql-block"> 据说老梁的第一本文集即将出版,这恐怕是他可以聊以自慰的了。</p> <p class="ql-block">(与作家冯敬兰于花土沟。右为孙和林)</p> <p class="ql-block">  行至格尔木,《瀚海魂》(青海石油局文联的刊物)的李玉真女士向我们每位采风者约稿。当时我就产生了写写老梁的念头。</p><p class="ql-block"> 几次采访都被老梁婉拒。他说:“在你之前也有几个人想写我,都被我拒绝。柴达木这么多人,我算不了什么。”可是我还是写了,可能只是九牛一毛。</p><p class="ql-block"> 柴达木之行就要结束,老梁一直把我们送到西宁机场。同伴们欢快地办理着登机手续,人们盼望着与各自的亲人重逢。</p><p class="ql-block"> 我握住了老梁的手,说:“我会想你的!”</p><p class="ql-block"> 飞机如我们的心情,像箭一样飞离了青藏高原。十几天浮光掠影的青海之行,我们只是享受了一下柴达木最佳季节的艰苦,涉猎了一点青藏高原的原始风光。而身后的老梁和他的伙伴却要永远留在了柴达木!</p><p class="ql-block"> 飞机开始俯冲,从机舱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飞机将降落的那座城市被现代文明的烟雾湮没着。我居住的那个城市肯定也是这个样子。可是那里是个舒适之地,没有高原反应,没有过多的阳光,可以细皮嫩肉,可以喝着茶、抽着烟坐在办公室里,可以在朋友面前把柴达木耳濡目染道听途说的奇异的自然环境和骇人听闻的故事大肆渲染,作为平淡生活的一种佐料。之后,就是渐次地淡忘……</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不会忘忆老梁。</p><p class="ql-block"> 老梁,请记住,在黄河的尾闾有一个人在为你祈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