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果荚香满桑拿天

梅兰竹菊

农历六月底的天气，带着大暑特有的威势，蝉鸣在密不透风的绿荫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闷得人心头发慌。正是牡丹果荚成熟的时节，那饱满如五角星般的荚果，正等着从枝叶间被寻获。电话铃急促响起，打破了晨跑的节奏——“下午收牡丹荚的车就到！”老人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只一句话，便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我们小家庭里激起了忙乱的涟漪。

挂断电话，我和大卢同学立刻成了高速旋转的陀螺。请假，匆匆赶往市场，采购足量的食材，车轮便一路疾驰，载着我们奔回那个被牡丹牵绊的老家。一亩多地沉甸甸的收获，仅凭两位老人如何吃得消？心中忧虑盘桓，果然，老人提起原本想请的“打工队”早已应了别处的活计。情急之下，只能向近处的亲朋求援。当我们风尘仆仆推开园门，目光投向那片熟悉的牡丹地时，心不由得揪紧——田间弯腰劳作的“大军”，竟已是清一色鬓发染霜的身影：三姨、三姨夫、婆婆、表哥、表嫂……六位六七十岁的长辈，正顶着暑热，在绿浪间埋头搜寻。若非我们及时赶到，这支纯粹的“老年军”将如何对抗这闷热难当的酷暑？一股酸涩涌上鼻尖，旋即化作更深的决心。

不敢有片刻耽搁。放下大包小包的菜蔬肉蛋，换上那身专为农活预备的旧衣裳，我们立刻汇入了这片绿色的海洋。采摘的队伍迅速分工：我们五人，每人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桶，手握锋利的剪子，排成一线，像梳子一样从两行牡丹中间向前推进，力求齐头并进，不留死角。表哥和大卢同学则化身运输队，肩负扁担，将一桶桶满溢的果荚挑回几百米外的屋中。在那里，公公早已严阵以待，他像一位严谨的药剂师，一丝不苟地按着回收要求——每袋不多不少四十五斤的标准，将胜利的果实分装进编织袋。这条自发组成的“流水线”，依据各人年岁体力巧妙分工，环环相扣，竟也运转得颇为高效，将人力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

置身于茂密的牡丹丛中，又一次真切体会到这“采摘”二字绝非易事。成熟的果荚，宛如披着迷彩的精灵。有些骄傲地挺立在高处，但那深沉的绿褐色，几乎与周围的叶片融为一体，非得凝神屏息，目光如探照灯般细细扫过，才能从一片浓绿中辨认出那独特的“五角星”轮廓。更多的，则早已谦逊地垂下了头颅，藏匿于层层叠叠的枝叶之下，与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稍不留神，它们便成了“漏网之鱼”。最是狡猾者，竟匍匐在贴近地面的根茎处，甚至半掩在泥土里，那绝佳的伪装，无情地考验着采摘者的腰力和耐心——需得深深弯下腰，甚至近乎蹲伏，才能将它们从土地的怀抱中“解救”出来。汗水早已不是渗出，而是如溪流般奔涌，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紧紧贴在背上，黏腻沉重，仿佛刚从水中捞出。大暑天的威力，即便有薄云遮蔽骄阳，也依然闷得人喘不过气。然而，这支令人动容的“老年军”却仿佛有着无穷的韧劲。他们谈笑风生，聊着家长里短，说着陈年旧事，爽朗的笑声穿透浓密的枝叶，在静谧的小山村里悠悠回荡，竟将这辛苦的劳作也晕染出几分热闹与欢畅。

我们就这样在谈笑与汗水交织中忙碌着。双手翻飞，眼神锐利，桶里的果实眼见着堆积起来。“桶满了！快拿空桶来哟！”一声吆喝响起，清脆响亮。那边，表哥或大卢便立刻应声而至，利落地换上空桶，挑起沉甸甸的满桶，脚步稳健地走向上地的房子。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滑落，扁担在肩头微微颤悠，吱呀作响，仿佛吟唱着劳动的号子。

不知不觉，两个半小时在专注的劳作中悄然溜走。抬眼望去，已有大半田地的牡丹荚果被我们“扫荡”一空。就在这时，院门口响起熟悉的声音——小叔子也特意请了假，风风火火地赶回来支援了！他的到来，恰如一阵及时雨。我正好抽身而出，将采摘的位置让给他，自己则一头扎进另一个“战场”——厨房。从牡丹地的“桑拿房”转移到灶火正旺的“桑拿房”，热浪有增无减。洗洗涮涮，蒸炒烹炸，锅铲翻飞间，汗水再次浸透了衣衫。两个小时的挥汗如雨，一桌凝聚着心意的家常饭菜终于摆上了桌：翠绿的青菜，油亮的炸虾，香气四溢的炖排骨，还有解暑的凉拌菜……

此时，云开雾散，正午的骄阳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整片牡丹地化作一片白炽的蒸笼。我早已打过电话催促田间的“大军”回来歇晌吃饭，可电话那头的回应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快了快了，摘完这一垄就回！”这些可敬的老人家啊，竟比我们年轻人还要执着坚韧！那份“不摘完绝不收兵”的劲头，那份顶着骄阳、汗流浃背也谈笑自若的气魄，真真诠释了何谓“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情与担当！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终于，在午后最炽烈的阳光里，最后一粒成熟的荚果也安然落袋。凯旋的队伍带着一身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带着收获的满足，陆续回到家里。我赶忙捧出早已熬好、晾得温凉的绿豆茶。那暗红清亮的汤水，盛在粗瓷碗里，宛如流动的玛瑙，是他们此刻最需要的甘霖。一碗下肚，熨帖了燥热的五脏六腑，也驱散了累积的暑气。

大家简单洗漱，洗去劳作的风尘，脸上洋溢着疲惫却无比畅快的笑容。围坐桌前，杯盏交错。家常的饭菜此时胜过珍馐美馔，每一口都格外香甜。我们共同举杯，不为别的，只为这场与时间赛跑、与暑热较量的“拉锯战”，在亲情的纽带和坚韧的意志下，我们，赢了！笑声和碰杯声交织在一起，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弥漫着汗水浇灌出的果荚芬芳，更流淌着亲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温暖与力量。那滋味，比任何美酒都更醇厚，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