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湘雨

节气走至“大暑”，字上便透出灼目的热光。刘熙于《释名》中说，“暑是煮，火气在下，骄阳在上，熏蒸其中为湿热，人如在蒸笼之中”，这蒸笼般的暑热已然鼎沸弥漫；大暑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这热力仿佛从宇宙洪炉倾出的烈火，要将万物煎作赤红琥珀。天地被蒸煮，生灵则在此熔炉中提炼灵魂与骨血。人处其中，记忆却总能在灼浪中滤出几丝清凉。 闭上眼，仍能听见巷口老槐荫下，自行车尾架上旧木箱揭开时那细微的“吱呀”声——一支支裹着薄纸的老冰棒，硬邦邦的，咬下去带着猝不及防的沁心冰凉，舌尖沙沙作响的碎冰和廉价糖精的甜，瞬间消解了口舌间的燥渴。黄昏的院子里，竹床被摩挲得油光水滑，妈妈手中蒲扇单调而安心的“咯吱”声，摇动微燥晚风，将蚊蚋与暑气赶出小圈清凉，也将孩童们的嬉闹和故事摇进星光里。当夜色真正浓稠，“腐草为萤”便不再仅是物候记载，而是伙伴们轻手轻脚、屏息凝神，追逐着草丛间飘忽不定、宛若跌落凡尘的绿光小精灵，手中的玻璃瓶，便是盛满夏夜魔法的星辰罐。

天空被晒得泛出刺眼白光，像一块硕大无匹却滚烫的银箔。街头巷尾鲜少有人影晃动，只余蝉鸣一声撕裂一声，嘶哑、执拗，仿佛是被阳光牢牢钉在叶片上，唯有如此尖利地呐喊，才能呼出胸腔里积压的灼烫。树叶在正午的光瀑下蜷缩着卷了边沿，沉滞于这无限放大了窒息感的空间。

就在这令人目眩神昏的炽烈里，田野中的沉默者却迸发出最为强烈的生机。 禾苗挺直腰杆，叶片泛着近乎锋利的青绿油光。叶尖滚动的细密水珠，在强光下折射出璀璨星点，连绵翻涌成无垠的绿浪。这生长之力，曾支撑起农人脊背上名为“双抢”的沉重诗行。 在曾经的岁月里，当“大暑不割禾，一天丢一箩”的农谚如同警铃敲响，黎明未至，田埂上已人影幢幢，镰刀化作银月翻飞。稻浪在挥舞中倾倒，金黄的收获沉甸甸地垒上肩膀，未及喘息，滚烫的水田又催促着耙平、插秧。汗水未及滴落便在蒸腾的暑气中消失，脊背烙上火辣的印记，一季的口粮便在这般近乎燃烧的辛劳中抢争分秒——灼热的大地无言，沉甸甸的稻谷与嫩绿的晚秧并排伫立，是生存对抗时光最悲壮最炽烈的印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炙烤与稻香混合的、带着汗腥的微甜。

时代的犁耙不曾停歇，昔日的阡陌被重塑出崭新气象。 得益于“小田整大田”，昔日的细碎棋盘拓为广阔画布，禾苗列阵愈发齐整茁壮，丰收景象也更添磅礴气象。然而大暑的丰饶乐章，早已超越了稻谷的金黄。在赤壁，步入柳山湖镇易家堤的葡萄园，你会惊叹于那一架架在热浪中奋力蔓延的藤蔓，浓翠密叶下，累累果实如深紫宝石或凝碧珠玉，饱吸着光热，将甜蜜在枝头凝至沉甸甸的浓度。中伙镇安丰村的田野则披上了另一幅金黄织锦——圆润硕大的南瓜，如同滚落一地的阳光，在沃土上酣眠。羊楼洞两山公司的黄花菜基地，更是金黄流淌，无数挺拔的花茎顶着向阳舒展的花蕾，于赤日下熊熊“燃烧”，正待巧手采撷，将这短暂的盛放风干成绵长醇厚的秋意。这些成片的果实与花朵，不再是零星的点缀，而是新田园规划下大气的笔触，是大暑时节喷薄而出的斑斓协奏。

古人咏大暑是“大暑三秋近”，这三秋前的酷烈，终是生命臻于饱满的铁砧。无论是顶着骄阳、根系深植于滚烫泥土的植物，还是曾在“双抢”硝烟中挥汗如雨的背影，抑或今朝耕耘于沃土新畴的身影，表面承受着熔炉的锤炼，实则将这份从天而降的灼烈洪流，内化为自身燃烧与凝结的火种。禾苗因此灌浆饱实，瓜胎悄然鼓胀成瓤，荷花奋燃其华，葡萄凝糖生辉，稻穗垂首鎏金，南瓜聚色成霞，黄花吐蕊若焰——万物在这锻造中愈加丰盈：叶脉愈发浓绿深邃，花朵绽放得越发狂烈而璀璨，果实胀满甘甜的琼浆，稻谷颗粒沉淀成金，田野的画卷愈发浓墨重彩，枝干挺立以蓄势，根系深扎而待发。

大地恒久如此，生命亦然。从童年盛满清凉与星光的玻璃瓶，到如今田畴间溢彩流光的累累硕果；从汗水浸透泥土的“双抢”记忆，到阡陌交通的丰饶新象。在这名为“大暑”的熔炉里淬炼的，不仅是最朴素的禾谷瓜秧，更有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他们在灼烫中默默聚力，根植于深厚的泥土，以汗水浇灌期盼。于是，那最终在灼烫中傲然绽放的花、低垂饱满的穗、浑圆甜蜜的果，那稻浪起伏的金光、果架上流泻的紫彩、黄花涌动的金浪，便不再是苦工之后的休止符，而是所有坚韧奋斗换来的巨大破折号——它承接着漫长夏日蓄积的全部热量与力量，坚定地指向一个更加深邃、沉厚、由金色禾场与七彩庄园共同谱就的，辽阔壮丽的秋之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