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模仿父亲</p><p class="ql-block">我们穷其一生都在模仿父亲,却从未超越父亲彭堡岁月。</p><p class="ql-block">我总记得父亲樊永福在彭堡的日子。他像一棵不声不响、根须却深扎于黄土的树,默默抵抗着风霜。当农事繁重,他赤着脚踩在褐色的田地里,犁铧沉重地在他身后划开一道道深沟,如同大地敞开的伤口。他挥锄的动作仿佛在书写什么,泥土翻卷处,仿佛有岁月深埋的叹息无声地弥散开来。他总在日头最烈时劳作,汗水顺着他颈后深刻的纹路蜿蜒而下,渗进衣领,最后凝成白花花的盐霜,在衣服上结成了地图般纵横的纹路。偶尔他抬头,目光望向远处被太阳烤得微微颤动的山梁,眼神里沉淀着无声的沉重——那重量,是土地渗进骨血里的痕迹,比彭堡山梁更幽深,也更沉默。</p><p class="ql-block">少年时代,我亦曾怀着满心敬畏,笨拙地学起父亲的样子。我扛起那柄沾满他汗渍与泥土的锄头,锄头沉甸甸的,直往我单薄的肩上坠,锄刃闪动,仿佛要啃噬大地。我学着他的样子挥动臂膀,试图劈开那坚硬板结的土块,却只震得自己手掌发麻,虎口裂开细小的血口。日头灼热刺眼,只消片刻,汗水便浸透了我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我喘息着停下手,目光投向父亲——他依旧沉默,动作沉稳地如同大地的一部分,仿佛太阳的酷烈和泥土的僵硬,早已被他驯服成身体里的一部分力量。我忽然明白,我所奋力模仿的,不过是父亲形骸的轮廓;而那真正支撑他挺立于大地之上,熬过漫长彭堡岁月的筋骨,早已悄然熔铸于他体内,成为血肉中不可分割的印记。</p><p class="ql-block">后来,我离开了彭堡的田埂,走向喧闹的市声。然而,父亲的身影,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在眼前。我常模仿他端坐的姿态,模仿他沉静的神情,甚至努力学他那样不紧不慢地走路。可当生活的重压如骤雨倾盆而至,我竟常常仓皇失措,脚步踉跄,方知父亲那沉默里深藏的山岳之重,那从容中浸润的岁月之韧,远非我浅薄的模仿所能及。父亲那代人的脊梁,是在彭堡的风霜与土地的磨砺里一寸寸长成,粗粝而坚实;我辈的模仿,却如同在镜中描摹倒影,终究单薄,终究易碎。</p><p class="ql-block">父亲樊永福,终其一生未曾走出彭堡那片土地。他的岁月深深镌刻在彭堡的田埂、犁痕、汗滴里,最终也融入了那片土地,成为我记忆里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我模仿着他的姿态、神情、甚至走路的步调,试图在城市的喧嚣里拓印他的沉默与坚韧,却每每被生活的洪流轻易冲刷得七零八落。</p><p class="ql-block">我终于懂得,我们毕生模仿,实则因我们渴望汲取那沉默之下的力量,那韧劲之中的安稳。父亲在彭堡的岁月,早已化为一片土地厚重的精神底色,我们徒然描摹其表,却永远无法复刻那岁月本身所赋予的深度与重量。父亲樊永福,他正是沉默的土地本身,他一生所耕种的,何尝不是“忍耐”二字?而这忍耐的功夫,已在风霜烈日下炼成一块铁,一块足以支撑起整个彭堡岁月的铁,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令我此生所有的模仿,都只能成为一声叹息般的回响。</p><p class="ql-block">这模仿,是儿子对父亲最谦卑的致敬,亦是对那无法复刻的“彭堡岁月”最深的凝望——我们终究只能无限趋近父亲的山岳,却永远无法真正抵达那山的峰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