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漫记

杜小艳

　　暮色是被风悄悄铺展开的。先是西天的云霞褪尽了最后一抹酡红，像谁用浸了清水的棉絮，轻轻擦去了白昼的炽烈。接着，青灰色的雾霭从河面上漫上来，缠上树梢，绕过高墙，把整个村庄都笼进一片温柔的朦胧里。蝉鸣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被夜色浸得发沉，而蛙声却从田埂边涌出来，一阵高过一阵，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兜住了整个夏夜的热闹。

搬一张竹床放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刚坐定，就有晚风带着荷花香扑过来。那香气不浓，像掺了井水的蜜，凉丝丝地沁进肺腑。抬头看，槐树的叶子在暮色里成了深浅不一的墨绿，叶片间漏下的星子，一颗一颗亮起来，像是被孩童撒在蓝丝绒上的碎钻。奶奶摇着蒲扇走过来，蒲扇上的竹骨刮过竹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和远处的蛙鸣应和着，倒像是谁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今天的月亮要晚点出来呢。”奶奶往竹床角垫了个布枕，“你爷爷说，这是‘留空’，给星星多留点地盘。”她的声音里带着白日晒过的暖，荷花香，让人心里熨帖。我蜷起腿，看萤火虫从篱笆那边飞过来，尾部的绿光一闪一闪，像提着小灯笼的精灵，在草丛里钻来钻去。它们飞得不高，仿佛怕惊扰了田埂上的虫鸣，也怕碰落了豆角架上垂着的露珠。

井台上总围着几个纳凉的人。李伯光着膀子，脊梁上的汗珠在月光（哦，月亮不知何时已悄悄爬上来了）下亮晶晶的，手里的大瓷碗里，晾着的绿豆汤还冒着丝丝白气。“今天这日头，把地里的土都晒裂了缝。”他呷了口汤，声音洪亮得惊飞了槐树上的夜鸟，“不过也好，夜里准保凉快，稻子就爱这时候长。”王婶手里的针线没停，正给小孙子缝虎头鞋，线穿过布面的“嗤嗤”声，和她的话一起飘过来：“可不是嘛，我家那葡萄架，傍晚浇了水，现在摸着叶子都是润的，明早准能结出更大的串儿。”

月亮越升越高，清辉像流水似的漫过院子。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地上晃出细碎的波纹，像是月光在跳舞。奶奶的蒲扇摇得慢了，嘴里的故事也跟着慢下来——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姑娘住在月亮里，她的桂花树下，也有像我们这样的竹床，也有萤火虫提着灯笼拜访。我盯着月亮看，仿佛真能看见那棵桂花树，看见树下晃动的人影，连空气里都好像飘来了淡淡的桂花香，和荷花香缠在一起，成了夏夜独有的芬芳。

　　后半夜，露水重了。竹床沁出微凉的潮气，奶奶把薄被盖在我身上，布面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蛙鸣渐渐稀了，只有偶尔几声，像在梦里打呼。萤火虫不知躲去了哪里，星星却更亮了，密得像是要落下来。风从河面上掠过来，带着水草的腥甜，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迷迷糊糊间，听见爷爷回来的脚步声，他刚从田里查看完水情，裤脚沾着湿泥，却带着一身清爽的凉意。“露水下来了，把孩子抱屋里去。”他的声音很轻，怕惊了这夜的静。我被抱起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月亮正悬在头顶，又大又圆，像一面银镜，映着地上的竹床、槐树，还有远处沉睡的田野。

　　原来夏夜从不是白昼的结束，而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那些在白日里藏起来的温柔——风的私语，星的闪烁，虫的吟唱，还有人心里的惦念——都在夜色里悄悄舒展，长成一片柔软的海，把整个世界都轻轻托着，直到第一缕晨光再次漫过地平线。

编辑：杜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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