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你

似水流年熊卫红

　　天空瓦蓝瓦蓝的，温暖的冬阳亲吻着宽阔的赣江，水面激起一片片金色的波纹，轮船、渔船忙碌地在点点金光中穿行。汽笛声和船夫嘹亮的号子声，有一阵没一阵地在江水中起起伏伏，蕴含着勃勃生机！我俩依靠着八一桥的栏杆，你指着滚滚向前的江水说：“逝者如斯夫，不分昼夜。我像你一样年轻时，思想激进，失去教师工作，在这江上往返奔波做生意，自然是失败再失败。然而漫漫岁月每一段都充满变故，人生没有回头路，只有像这滔滔的激流奋勇前行......”

那一年，你刚刚摘掉臭老九的帽子，走出牛棚回到讲台；那一年我刚跳出大山回到南昌，也将执掌教鞭。我俩面对新生都踌躇满志，心里涌动着“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下图：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八一大桥）

（下图：现在的八一大桥）

放 下

我看着你脸上明朗的表情，知道你这是放下了那史无前例的运动带给你的心身伤害。我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春节，我就读的学校批准我从林场回昌探亲。那时候你因臭老九和海外关系被揪出来，下放到边远农村的学校，被关在牛棚里。我和姐去看你，管教干部不允许我们相见，我们躲在操场的大树后，远远地看见十几个“老牛”穿着破衣烂衫，肩头搭着坎肩，腰上扎着草绳，排着队在操场边的屋檐下打饭。冬天的操场天灰蒙蒙的，低低的、厚厚的乌云覆盖着大地，凛冽的朔风呜咽着在光秃秃的树枝中穿过，刺骨的寒气使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着。猛地听见一声断喝 “快点快点快点！” 抬头看见管教干部正大声吼着。“老牛们”低着头从我们眼前走过，我忽然看见一缕灰白色的棉絮从你胳膊弯处钻出在寒风中摇摆，我看见你苍白的头发粘在满是皱纹的额头，面如土色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那曾经引以为傲的清秀身材现在是骨瘦如柴，你怎么变得如此苍老！那一刻，年少的我吓呆了，我想叫你，可不敢出声，我想冲到你的跟前，可怎么也迈不开腿。

这是我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你是那么帅气，那么注重形象，西服、中山装、夹克衫虽然旧了但穿在你身上总是那么笔挺有型。你梳着知识分子的大背头，宽阔的额头下是高高的鼻梁，那深邃的眼睛是智慧的窗口，你皮肤白皙，脸庞清秀，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都透出儒雅，你是我心中的潘安。可是眼前的你佝偻着身躯，破烂的衣衫裹住了你的英气，叫我不敢相认。

（下图：风华正茂的父母亲）

　　父亲，你确实是放下了，你这一生有过多少次放下呀！祖国刚解放时，你在香港，家乡召唤你：新中国建设百废待兴，需要知识分子回来发光发热！你和妈妈放下香港的一切回到祖国，在八一革大、老南昌大学还有那外省的学校、其它城市的学校都留下了足迹。你努力用知识报效祖国，先进工作者、优秀教师的光环围绕着你。你的爱国热情不仅体现在工作上还体现在家庭上，你给陆续出生的女儿们取名：卫国、建国。那些年帮助知识分子改造旧思想的运动在陆续开展，你每次接受教育后，都放下了，你坚信祖国一定会张开双臂拥抱你的赤诚之心。

确实，WG结束后你的爱国之情又大放异彩。那时候，根据政策你的同事们都纷纷调回了下放前的城市学校。因为你的认真工作和杰出的工作成效，你们学校始终不肯放你回原单位。你放下了想回城回原单位的渴望，留在基层，在随后的教学生涯中，你一直教高三毕业班，你不负众望，每年所教的学生高考录取率都是全县之最。天道酬勤，常与善人。你历年被评为县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一直工作到70岁，你们学校还想继续留用你。

　　你多次担任高考语文阅卷组的组长。有一次，有一位阅卷老师将一个学生的语文试卷作文打了0分，这引起你的高度重视，你问这位老师原因，老师说这篇作文的思想不符合主题。你召集全体语文组的老师对该篇作文进行讨论，结果大家一致认为，这篇作文的思想非常新颖，应该给予高分。这个考生不知道在他的人生生涯中，有这么一位老师改变了他的命运。你认真负责的态度影响着高考阅卷的老师们，大家阅卷更加慎重。

你的放下、你的认真、你的与人为善传承予我，在我的身上总能看到你的影子。

引 路

你从不打骂儿女，对我们几个孩子总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你教导我们要乐观向上、善良真诚、有责任担当。每个假期你回家时，那都是我们的幸福时光：讲故事、烧可口的饭菜、领我们逛街......欢声笑语、温馨和谐流淌在小家庭之间。小时候，我爱美。记得读小学时，我看见一女同学穿了花灯芯绒衣服，羡慕万分。那个假日，你回家时我撒娇要你买灯芯绒衣呢。你和妈妈都是普通知识分子，给我们几个孩子交学费都要借款，哪有闲钱买昂贵的灯芯绒衣。我不依不饶，委屈地嘟囔：“养不起我就不要生我！”后来，你给我买了一件便宜的内穿的枣红绒衣，那么“土”的样式让我从内心瞧不上。再后来，听说买衣服的钱是你和妈的早餐费，是你减少回家探亲节约的路费，你们对我是深爱的。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常常不自信，但你总能找到我的优点，帮助我树立信心。我因自己个子小而自卑，你说我女儿的皮肤白皙多好看呀；我因家里穷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而自卑，你说我女儿读了家里这么多书，作文写得真好；我不会与人吵架，为自己的嘴笨心软而沮丧，你说“礼之用，和为贵”，与人和谐共处自然会得到大家尊重；我刚回城执掌教鞭时，担心水平不够，你带着我去找你的老同事们，观摩他们的教学，提升我的教学水平......

　　年少时我随学校迁至大山深处，同学们所要扛住的是超强的劳动和艰苦的生活，而我除此之外更需要扛住的是因成份不好而受的精神煎熬。一年又一年，同学们纷纷找朋友携手度过那艰难岁月。而我，因为成份问题，不能涉足。那年寒冬，你还没有摘掉臭老九的帽子，我好不容易得到批准去看你。在那破板房里，我坐在你那吱吱作响的床上，呼啸的寒风从板房的缝隙里肆无忌惮地钻进来，你赶忙将那床破旧的露出褐黄色棉絮的被子披在我的身上，可你身上那件千疮百孔的棉衣不能御寒，你冻得微微颤抖。我倾诉着我的绝望，告诉你我打算与政治联姻。你抓住我的手说：“胖儿，不要只看到眼前，我和你妈都认为找朋友一定要找爱学习有知识的人，知识可以使你得到精神上的快乐，会使你们未来的生活更加融洽。” 其实那时你受史无前例运动的冲击，对学习改变命运已失去了信心，已不再像妈妈那样要求我们学习，可是你明白知识的重要性。我看着你怜爱我的眼神，知道你虽然不能给我灿烂的前途，但是给我指明了一条能够幸福的道路。我按照你说的去做，在我的婚姻生活中，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是有思想的交流，有知识的沟通,我和我先生平平稳稳地度过了一生。

温 情

后来你年纪更大了，终于退休回归家庭，但你对生活的热爱始终不变。你写小说，在书中寻找生活的乐趣，传播人生的真谛；你唱京剧，咿咿呀呀，你年轻时就是票友；你热爱花草，在医学院我们家的房前屋后，种上了桔子树、月季花、夜来香……你坚持锻炼，八十多岁了，还一个人步行到八一桥、长堎镇、新建县等地；你爱下一代，推着孙儿满大街转，享受天伦之乐。你乐观谦和，与人为善，仁慈宽厚，笑对老去的人生。

你常年在外地工作，和妈妈总是聚少离多。退休了，老两口终于可以一起享受生活的乐趣。你们去北京旅游，你给我妈拍的照片，正中央全是游人，我妈在照片的角落里，我们常常打趣找不到主角。

妈妈生病了，患上了多么可怕的老年痴呆症呀。虽然请了保姆，虽然有子女的轮流陪伴，但是24小时经受煎熬的还是你。因为爱，你怕我妈晚上睡不着，常年和我妈分房睡的你，晚上睡到了爱妻的身旁；你怕我妈出去散步会迷路，常常牵着我妈的手漫步在南昌的大街小巷中；每天我们下班，你都在第一时间告知我们妈妈的病情；你怕保姆做事不仔细，总是要要亲自指导保姆如何护理老太太。

萧 瑟

你越来越老了，谁的晚年都是一场血雨腥风，这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渐渐地你从社会需要你的强者变成了你需要别人帮助的弱者。耄耋之年你有时会和妈妈去饭店吃饭，享受生活情趣。可是有一次你弱弱地对我说：“胖儿，带我们去餐馆吃饭吧，我来付款。我去餐馆给钱服务员也不卖，怕我们年级大了......”。那无助、失落写在你满是沧桑的脸上。那一刻，我心碎怅惘， “衰老让你变成普通老头，聚光灯不再照着”，无论你曾经多么优秀。

还记得有一次，半夜2点钟你要给我打电话，说保姆和你吵架。保姆是一中年男性平时与我们关系都较好，服务得也不错，可我们子女不在时他不听你指挥。你向来是谦谦君子，从不和外人吵架，可现在老了，没有尊严，在保姆面前表达所需都不能硬气。从不麻烦子女的你半夜三更给女儿打电话，可见你内心深处有多么脆弱、孤独和无奈，我一直以为有保姆的陪伴你不会孤单，可没想到你更需要的是亲情！从不批评保姆的我忍不住说保姆：“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你不能依着他一点吗。”保姆脸红了。无边落木萧萧下，那是你晚年的写照。

再后来，妈妈撒手人寰，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需要你，你的精神支柱崩溃了。那一年，你快95岁，多少人羡慕你的高寿。但是我知道你心中的无奈和痛苦，你常说活着要能自理，活着要有精神满足。可此刻你眼睛已不能看书，耳朵也完全听不见，拿笔写字无力，走路迈不开腿，你觉得生活没有了乐趣。有一次你摔跤了，摔断了肋骨，躺在床上不能起来。我们要送你去医院，你坚决不去，不愿意拖累儿女，怕影响我们的工作。

（下图：90岁的父亲还能独自出去走走）

　　妈妈过世的半年后，你终于再也扛不住了，你对活着彻底失去了信心，不肯喝水，不肯吃东西，什么都不肯干。你浑身疼痛难忍，我不断地给你推摸。你拉着我的手，无力的问：“胖，我没有影响你们大家吧？”我说：“爸，你是我们的支柱啊！”但你拒绝活着。 “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是你的思想。

有好几次在死亡的边缘，我们把你给拖了回来。那一天，亲人们围在你身边，我们都不能确定你这次是否能像前几次一样可以挺过去。我当时正在赶写一篇限时交的汇报稿，最后还有一小段，我想赶紧将手头的工作完成再来陪你。我对你说：“爸，我去单位，半个小时就回来。”你当时已不能言语，拿起笔在纸上无力地写了一个歪歪扭扭我看不清楚的字，好像是“去”，又好像是“痛”。我匆匆赶回单位，急忙写完最后一段。这时乌云密布天空顷刻黑了下来，金色的闪电倾泻而下，仿佛要穿透办公室的墙壁；隆隆的霹雳声接连不断，似乎要将房屋炸裂；呼呼的狂风摇晃着窗户，拼命要将窗框扯断；哗哗的暴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遮天盖地地砸了下来。我冲进大雨中，雨打眼睛睁不开，路、房、树一切都被无边无际的灰茫茫吞没了。冒着被雷击中的危险，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着回家，一身湿透的我推开家门，屋内的人已泣不成声，姐姐们趴在你的身边,叫到：“爸，爸...... ”弟弟在伤心抹泪。

我看见你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冲上前去，握着你的手，似乎还有一点余温，但是你再不能听见我说什么，再也不能看到你心爱的女儿，人生的大门彻底对你关上了。我想呼喊你，但嘴唇颤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渐渐地渐渐地眼睛和鼻子有如泉涌。暴雨倾盆，你是在为父亲哭泣吗？电光石火，你是在照亮父亲前行的路程吗？

那一刻，悔恨吞噬着我，我为什么要去赶写那个汇报稿？难道没有我别人不能完成吗？难道单位少了我就不能转吗？这后悔，心疼一直萦绕我到现在，到永远！父亲，我身体里遗传着你认真做事的基因，脑回沟里深藏着你为别人着想的意识，我曾希望你的在天之灵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该还是不该！可“悠悠生死别经年，魄魂不曾来入梦。” “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

2025年7月21日

（上下图：暮年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