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我的《生死备忘录》

蓝天绿水山人

粉笔灰未冷,黑板已成碑,站讲台四十载讲物质运动,如今用《死亡备忘录》释怀苦短人生。规律尽头,唯心跳不肯服从方程,它替我继续爱着这个世界,像最后一束光,不肯熄灭。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在西伯利亚的牢房里,写过这么一句:“没有几个钱,我肯定会死去。”史铁生老师被轮椅固定住后,才明白:“任何灾难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虽是个教了一辈子数理化的老教书匠,可这些浸着血泪的字句,我还是读懂了。陀翁蹲大狱时,饿得前胸贴后背,是真切知道没钱能要命——那时候,一块硬面包比灵魂的份量重得多。这话听着像诉苦,细琢磨,他是把一枚铜钱搁在生命的天平上称了称,压得灵魂那端都翘起来了。史铁生瘫了才悟透,倒霉这事儿没个底,总有“更惨”在后头排队等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咱农民出身的人,吃苦不怕,但不怕苦不等于不怕疼。疼这东西,像把手电筒倒过来照,唰一下,就把平常日子里的好光景显出来了:不发烧,浑身轻快得像卸了担子;嗓子不咳,那叫一个安生;膀子好使,手指头灵活得像会跳舞。巴金先生活了一百零一岁,可他说“长寿是一种折磨”,为啥?身子骨成了牢笼,时间不再是伴儿,倒成了拿着秒表的看守,一刻不停地盯着你。这些被病痛啃噬过的字眼,合在一块儿,就把人这辈子跟身体的关系讲透了:硬朗时,咱拿它当牛马使唤;真躺倒了,它就把咱当标本摆弄;非得在这健康和不健康之间来回折腾几趟,才咂摸出真味儿——身体啊,它不是工具,它是咱们活着的根本语言,是生命的母语,得敬着、惜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摔伤了,健康崩塌,钞票便化作续命的筹码,生命被明码标价;富者买时光,贫者数余日,人间最冷的天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是健康汉中读书会的会员。也常听人说,健康是那个顶天立地的“1”,金钱、地位、名声是后头跟着的“0”。前头那个“1”要是倒了,后头再多“0”,也撑不起个囫囵人,空落落一堆圈儿,这话在理。星云大师说得更透亮,他把“发财”这词儿重新点化了:健康、平安、心底的欢喜,这些摸得着、感得到的,才是扎扎实实的财富。我听说有位金融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晚年把厚厚一沓体检报告折成小纸船,放在医院洗手池的水面上,看着它一点点沉下去,嘴里念叨:“这是我干了一辈子,最大的一笔蚀本买卖——整整三十年光阴,就换回这一张纸,上面爬满了红箭头……”钱这东西,能买最高级的病房,却买不来清晨醒来骨头缝里不钻心的那份舒坦;能雇最好的护工,也换不回自个儿轻松下楼,端碗热豆浆回来的那份自在劲儿。健康和财富这杆秤咋平衡?依我看,就一条:得想法子用钱把被占去的时间“赎”回来,再把省下的时间,精打细算地“投资”到这副皮囊上,让剩下的每一天,都像存银行一样,多少能生出点“活泛劲儿”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呢,一个退了休的老教书匠,日子原本过得还算有滋有味,瓜果蔬菜样样都会种,搓麻将一摸牌面就知道啥花色,打八十分打贯蛋也是熟门熟路。谁承想,刚迈进六十五岁门槛这年的父亲节,一场飞来横祸,全身六处骨头咔嚓了。西安的红会医院,老家佛坪县医院,都留下了我这把老骨头的“光辉战绩”。昏迷不醒那会儿,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黑隧道,尽头模模糊糊有块旧黑板,上头用粉笔清清楚楚写着:今日作业——活着。醒过来那天晚上,月光像个迟到的学生,怯生生地扒在窗帘缝儿里瞅着。该是上晚自习的点儿了,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那秒针走得真叫一个响,像根教鞭一下下敲在讲台上:“这一秒,点名了!”——唉,原来时间从来不是书本里空泛的词儿,它是个顶顶较真儿的先生,一秒一秒地给你派着作业,我这大半辈子啊,净是拖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场大难过后,我学会了用分钟来数算我的命。炖一锅萝卜猪蹄,从切姜片到关火,不多不少一百二十分钟,这工夫,够在病床上挂两瓶盐水了。跟孙子孙女视频,把心里该预备的话跟儿女们细细交代一遍,那滋味儿,就跟躺在手术台上,等着那台吉凶未卜的手术差不多。老话讲“天有不测风云”,其实老天爷一直在那儿“测”着呢,只是我们这些人啊,光顾着抬头看天上飘的云彩好看,忘了低头答手里这张名叫“活着”的考卷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教了四十年书,演算数理化是看家本领,语文、政治也讲过不少,更少不了在讲台上给娃娃们讲理想、讲道德、讲做人。可退了休,我这课真就讲完了吗?没有。当那些作家们用疼痛写下的感悟、大师们关于健康的精妙算法,还有我自个儿这趟鬼门关前打转儿的亲历,都汇聚到同一块黑板上时,在锥心的疼痛里,我意想着拿起那根用秃了的粉笔,一定要一笔一画地记下自己痛中思痛而悟到的人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生命不是刻着倒计时的沙漏,而是自己一笔一画边走边修的一段长路。终点固然在那里等着,可怎么走去,全凭自己书写——过去我总以为粉笔灰飘落处便是文字,如今才懂,生命本身才是每日正在书写的字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钱钞虽能载舟,亦能覆舟;真正托住人生这条船的,是健康这道堤岸。堤岸无恙,水流方可成风景;堤岸一溃,再多洪流也只是灾难。病中,那厚厚一叠叠冷硬如铁的医疗单,纵使金钱堆积如山,也买不来抬手的一点力气,买不来呼吸片刻的安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苦难从不是终章,它只是命运按下的一次换行符——提醒你翻页,继续把故事写下去,而且要比从前更笃定地写。康复路上步步维艰,腿如灌铅,每一次抬腿都像拔起深陷泥泞的根须。但那每一滴汗水、每一次颤抖,不过是个换行符,并非句号。它只提醒:故事尚需翻页,续写的笔迹,必须比从前更加笃定沉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我明白,生命之书既无倒计时,亦无预设终章。它只是自己一笔一划、边走边修的故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未来仍不可预测。膀子可能不灵光了,眼睛看东西也模糊了,可我这颗教书的脑袋还清醒着,两条腿还能挪动。这么一想,我就把这场大难之后的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门功课来上。守着悟到的信条,把每一个新的早晨,都当成一张空白的作文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早晨五点四十,窗外的鸟儿把我叫醒。先在心里默念三声“感谢”——感谢这颗心还在勤恳地跳,感谢这日头不用花钱买,感谢昨晚上没做噩梦,一觉安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六点整,喝下头一杯温水。那感觉,就像给劳累了一宿的身体写封简短的慰问信:老伙计,昨天辛苦你了,好生歇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七点钟, 和老伴儿一块儿逛菜市场。如今买菜不讲价了,倒是喜欢对着每一把水灵灵的青菜点头致意——你们绿得这么精神,这么理直气壮,请继续在我这身老骨头里,把这份生气勃勃的劲儿延续下去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午后,窝在那把旧沙发椅里给它读诗。读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时,忍不住拍拍沙发扶手:老伙计,谢谢你四十年了,稳稳当当地托着我这身疲惫。读到“夕阳无限好”,心头却是一紧:余晖再美,也难掩暗处潜藏的意外——飞转的车轮前突然塌陷的深坑、老友骤然倒下的消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光里藏着影,每一步都可能踏进未曾料想的裂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里十点,准时熄灯。把心跳的动静调到最小,对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明儿个见。要是明儿个见不着了,也谢谢你今晚洒下的这片清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想给这门课取个名儿,就叫《活着的修辞学》。修辞这本事,讲究的不是词藻多花哨,而是说得准不准;活着呢,关键不在于活得多久长,而在于活得真不真,诚不诚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朋友啊,如果你还年轻,请把健康填成你的“第一志愿”,把赚钱当作“第二课堂”;如果你人到中年,请在加班的深夜里,也别忘了给自个儿的肝脏、脾胃发条“稍息”的指令吧;如果你也像我一样,一脚快迈进古稀的门槛了,那就请把每一天清晨的微光当作点名的铃声,把每一次呼吸都当成响亮的答“到”——尤其是当咱们走路得拄着拐、喝水得小口抿怕呛着的时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后,让我像当年站在讲台上一样,用粉笔在黑板上郑重地写下今天的板书:“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但祸福之间,尚有一隙之光,名为‘此刻’。请诸位同学坐直了,点名开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刻”两个字,被我写得格外用力。当身体经历了这场大劫难,它才像一口沉钟,真正撞醒了我的魂——健康,是这一生唯一没法重修、没法补考的学分;时间,则是一场永不会延期的终极大考。那些曾经被我们轻易放过的晨光鸟鸣、一杯温水、一把青菜,原来都是命运早早埋下的伏笔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果你身子骨还硬朗,请千万千万珍惜这份无痛无灾的恩典;如果你也到了我这把年纪,那么每一次吸气、每一次呼气,都该是向生命庄严地报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说到底,生命这门真正的修辞学,就是在每一个唤作“此刻”的瞬间,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地写下:我在这里,我活着。</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