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大早,出门。</p><p class="ql-block">七月的巢湖,清晨的太阳就灼人得很。走在街上,仿佛被架在炭火上烘烤——这初升的日头竟无半分柔和,灸热得让人无处躲藏。</p><p class="ql-block">穿行在柘皋镇区的巷陌里,我要去探寻“柘皋早茶”,或许这能驱散昨日的失落,带来些许的惊喜?</p><p class="ql-block">柘皋镇地处巢湖的东部,是嵌在江淮平原的一颗明珠。柘皋河穿镇而过,和缓地向西流去,最终汇入那颗更大的明珠 -- 巢湖。</p><p class="ql-block">巢湖处在华北板块、扬子板块与大别山造山带的交汇带。一亿三千年前的燕山运动,基本形成了巢湖雏形。在中华文明发端之际,巢湖曾是面积超过2000多平方公里的浩渺大泽;到了东汉,巢湖西临柘皋镇,也是面积高达1000平方公里的大湖;而如今,巢湖西岸萎缩到了双河镇,水域面积仅余780平方公里。</p><p class="ql-block">人类文明向前奔腾,大多数湖泊却难以避免地走向萎缩。遥远记忆里那“气蒸云梦泽”的浩渺气象自不必说,即便是现今的鄱阳湖、洞庭湖、太湖、洪泽湖,谁又能幸免?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有时渺小如蚁;而人类的智慧与创造,却又往往迸发出惊人的破坏力!这般的矛盾,是喜,还是悲?</p><p class="ql-block">这思绪,让我不禁想起昨日走过的柘皋老街。</p><p class="ql-block">老街(也称北闸老街),青石板铺就,一眼能望到头。巷口遇见一位大婶,问她这古街有多长。她笑道:“几步路就到!”再追问这“几步路”究竟有多远,她答得含糊:“约摸半里地罢。”信步走去,不知不觉竟真已到了巷尾,算来尚不及半里。心头不免掠过一丝失落,并非嫌它短小,而是这暮色中的古街,竟“鲜亮”得叫人意外。</p><p class="ql-block">这,还是那条承载了数千年光阴的江淮老街吗?这,还是那座曾在《春秋》中以“橐皋”之名留痕的皖中名镇吗?</p><p class="ql-block">依然是青石铺路,石块却被凿得方方正正,铺得平展如新,那些被岁月脚步磨润的包浆,去了哪里?依然是青砖黛瓦,墙面却砌得严丝合缝,色泽齐整鲜洁,那些砖面上晕开的枯黄苔痕,瓦缝间扎根的瓦松青苔,又在哪里?马头墙依旧高耸,可飞檐下残存的雕花、屋角处磨钝的飞翘,也不见了踪影!古街的骨架仍在,可青墙柱上字迹斑驳的老字号招牌,也已无处寻觅!</p><p class="ql-block">这里,曾被誉为“皖中保存最好的明清古街”。如今,老街经“保护性修缮”,确实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却似乎再难当得起“最好”二字了。真正的“最好”,应是“修旧如旧” -- 既能让明清建筑筋骨犹存,更要让岁月的痕迹自然留存。</p> <p class="ql-block">出北闸老街,右拐过了玉栏桥,便到了桥西街。</p><p class="ql-block">这是条连绵数里的老街,两旁低矮的单层老屋多是砖木结构。青灰小砖砌墙,灰瓦屋顶被夕阳映得泛亮。临街是雕花的窗棂、可拆卸的木门板、磨得油亮的门槛,还有精巧微垂的屋檐。没有北闸老街封火的山墙,屋舍紧挨着密密匝匝,连成望不到尽头的街道。此时夕阳西下,阳光褪去午时的燥烈,变得温润柔和。橙色的光线斜斜流淌在街面青石上,漫反射出的光影晃人眼。</p><p class="ql-block">没走多远,便见几位老者倚在屋檐背阴处纳凉。他们陷在竹椅里,大多攥着大蒲扇,偶尔摇动几下,比这斜阳更显悠然。</p><p class="ql-block">我走近其中一位老人,递上一根烟。他连忙摆手,带着浓重的巢湖口音道:“不抽!戒了!你抽!”说着便起身进屋,片刻又出来,搬出一张塑料矮凳示意我坐。费了些口舌交流,才知老人姓汪,八十五岁了,精神却格外矍铄,身子骨硬朗。</p><p class="ql-block">“你是外地的?”老人上下打量我。</p><p class="ql-block">“嗯,外地来的。特意到这儿看看老街。”我应道。</p><p class="ql-block">老人手臂一挥,划出老街轮廓,说道:“老街没啥人住喽,年轻的都走了,剩下的住户也搬得差不多了。”</p><p class="ql-block">我指着脚下崭新的仿石地砖,问道:“这条街也修整过?”</p><p class="ql-block">老人一听,神情顿时有些激动,调门也大了些:“哪有人开会问过我们老百姓?!一纸通知,就把好端端的青石板都撬走啰,铺上这玩意儿!”他跺了跺脚下凹凸不平的仿石砖,忽然拉住我的手就往自家拽,一边说道:“你跟我来!看看原先铺的是啥石头!”</p><p class="ql-block">随老人进了门,在院角停下。他指着一块青石板:“瞧瞧!老街上全是这种。”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一块残破的青石板躺在杂物农具下。蹲下细看,石板约莫三十公分宽,十五公分厚,断面犹存开凿痕,但表面异常光滑,包浆处幽幽地泛着青光。</p><p class="ql-block">“这么好的石板,干嘛换掉?还换上街面那种仿石砖?”我不解。</p><p class="ql-block">老人指着门外街面,语速更加急促:“他们干的这叫什么事!撬走石板还不算,连老街的排水沟都填平了!这下可好,一下大雨,积水排不出去,都倒灌进屋里!”他又连连抱怨,方言也重,语速也快,我听得不甚分明,只听他反复在叨念:“尽不干好事……”</p><p class="ql-block">此时,夕阳已沉,天边那抹淡橙也渐渐暗下去。心头不禁涌上一丝失落,还有一种无力感。巢湖的萎缩历经了数千年缓慢变迁,而眼前老街古韵的消失,有时竟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穿镇而过的柘皋河,沟通巢湖与长江。柘皋镇曾为皖中重要商埠,南来北往的商贾、船夫总爱在清晨聚于茶馆,边吃早点边谈生意,这独特的“早茶社交”至今已有近四百年历史。</p><p class="ql-block">当地早有谚语调侃柘皋早茶魅力:“要想家私败,糍粑包烧卖” -- 意思是哪怕吃垮家当,也挡不住这美味的诱惑。想到成都茶馆的喧腾、广东早茶的繁盛、兴化早市的丰足,我对这柘皋早茶的滋味和氛围,愈发心向往之。</p><p class="ql-block">我在阳光下行走,柘皋镇的早市如初升的日头般火热。路边的早点铺和摊子一个接一个:油锅翻滚着金黄油条,锅贴散发着焦香,烧饼、馄饨、面条、炒粉……热气腾腾,琳琅满目。可转了一圈,却没觅见“柘皋早茶”的踪迹。连问几个人,才知想吃地道早茶,得往老街那边去。我立刻加快步伐,朝老街方向赶。</p><p class="ql-block">百转千寻,我终于站到了北闸老街的街口。右拐望去,一溜整齐划一的门面,“柘皋早茶文化街”的牌匾赫然在目。带着期待,我推开了离街口比较近的“聚源盛”的门。</p><p class="ql-block">店内颇具规模,透着徽派风格。迎面一幅大招贴画,上书“柘皋聚源盛”,下列柘皋早茶名录,足足十五种,配着诱人图片。厅内摆着几张八仙桌,围着长条板凳,是茶馆的布置,却少了那份积淀的“老”味。</p><p class="ql-block">见我进门,原本在门口低头玩手机的店员赶忙跟了进来 -- 空荡荡的店里来了客,他脸上明显带着笑意,热情介绍起各样点心。我环顾四周,除了我,再无他人。想象中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的场面,全无踪影。在店员的介绍声中,我对着那幅醒目的招贴画拍了张照,便狐疑地转身,退了出来。</p><p class="ql-block">站在街上张望,整条早茶文化街家家门前冷清,门可罗雀,这与镇上其他街巷早点摊的场景,形成了鲜明对比。</p><p class="ql-block">满腹疑惑中,我折回镇上,挑了间人气较旺的早餐店。点了一碗小馄饨,四个锅贴,刚拿起筷子,见对座一位本地中年汉子正吃着锅贴配豆浆,忍不住问道:“刚去了早茶文化街,那边冷清得很。不是说本地人一直有吃早茶的习惯吗?”</p><p class="ql-block">他抬眼瞥我,撇撇嘴:“咱平时哪吃那个!都一个味道了!”随即补充道,“那条街上的店,就图做你们外地游客生意了。”</p><p class="ql-block">见我仍不解,他下巴往街面一扬:“没瞅见?整条街的招牌,样子、颜色、连字儿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头要求的。”我心下一动,吃完饭走到街上,特意停下来细看。果然,沿街商铺的招牌整齐划一,边角装饰都大同小异,“标准化”到了几乎失语的程度。</p><p class="ql-block">返回的路上,我心头反倒逐渐释然了。当连街边招牌都追求整齐划一的“标准化”思维成为常态,又哪里容得下早茶店里喧哗了四百年的市井烟火?当街面店铺都难逃规格的统一,还奢谈什么“修旧如旧”地去养护那沉淀了三千载的古朴魂魄?</p>